讀 十 超級高速路上的愛情警報——讀《夜間駕駛者》

藝術生活就如同時刻處在愛情的紅燈中一樣,徹底的緩解是不會有的,你必須將這種生活當常態。你是熱鍋上的螞蟻,你在那條道上急煎煎地駛過來,駛過去,如同發了瘋。起因是什麼呢?起因是情人之間的某種「誤解」。我為了消除這誤解而力圖表達自己。我深知,世界上只要有語言,就有誤解,我們永遠是詞不達意的。可以說,就因為語言,我在這條高速路上發瘋,我的發瘋就是企圖衝破語言藩籬的表演。

……因為黑暗抹去了所有引起分心的畫面的細節,僅僅強調那些必不可少的元素:水泥路面上的白色條杠啦,前燈黃色的閃光啦,紅色的小圓點啦,等等。這是一個自動發生的過程。我今晚注意到這件事,是因為那些外部的、使人分心的可能性已經減少了,而我內心使我分心的那些事佔了上風。我的各種念頭在我裡面的環線內衝刺著,這條環線由疑慮和取捨構成,我無法擺脫它……

犯下錯誤的情人來到超級高速路,因為這裡是唯一的可以糾正錯誤的場所,尤其是在夜裡……黑夜抹去了非本質的東西,那麼本質是什麼呢?本質是我對女友Y的狂熱的愛。真糟糕,我這種愛沒法用語言來表達,我一開口就犯錯,我只好用在高速路上飛馳的舉動來表達,我用車燈向她傳遞著溫暖。大概她也一樣。不過,我的車就是我的肢體語言……這仍然是語言啊!於是我這個倒霉蛋在頭腦中展開了繁忙的推理——一邊飛馳一邊推理。

進入同戀人的複雜關係也就相當於寫作時進入分裂的自我之間的複雜關係。我為什麼駛上高速路?是為了改寫歷史,重建同戀人的純真的關係。那麼作家為什麼創作?也是為了遮蔽日常自我,重建自我各部分之間的合理關係。一旦上了高速路,才發現目的地已不再是目的地,退路也已經沒有了。為了避免崩潰,現在我能夠做的只有一件事了——運用語言,這個曾導致我慘敗的工具,來進行深層次的推理分析。在推理的同時駕車疾駛。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中的爭吵就這樣轉化成了這種古怪的、難以理解的肢體運動。

沿著超級公路飈車就成了我和她剩下的唯一的方法,我們藉此來向對方表達我們不得不表達的那種情緒。然而,只要我們還在飈車,我們就不能將我們的情緒傳達出去,我們也無法接受到對方傳達過來的信息

但戀愛不就是這種飈車,這種緊張的推理嗎?還有藝術創作,不就是這種駛過來,駛過去的衝刺?如果你想停下來確立什麼,你的創造也就停止了。初衷是糾正錯誤,重新活一次,可一行動起來就沒法停止了,這也是語言的魔力。於是手段順理成章地變成了目的,我活在用語言進行推理的激情中。這種推理本身就是我對Y的愛。難道不是?當然,還有我的車燈投下的那桔黃色的錐形的光芒也是。啊,那種得不到回應的、絕望的表達,大概所有的愛人,所有的藝術工作者都體驗過吧。我們飈過來,飈過去,無論多麼的絕望,總比創造力消失要好。

我發現我自己處在了這種矛盾之中:如果我想要接收一個愛的信息,我就必須放棄自己成為愛的信息的做法;但只有我自己也變成了一個信息,我想要從Y接受到的那個信息(即,Y將自己變成的信息)才有價值。另一方面,只有Y不以接收普通信息的方式接收我這個信息,而是相反,她以成為信息、即我等著從她那裡收到的信息的方式,接收我這個信息,我這個信息才具有意義。

思維如此的曲里拐彎,要點卻只有一個:雙方都要懸置,在懸置中去追求,在超級高速公路上去來回飈車,生命才有意義。為什麼要這樣?因為任何的詞語表達都落入俗套,詞不達意,都引起誤會啊。這種徒勞的肢體語言,對方雖聽不見,卻釋放了我們內部的能量,生動地表達了我們對於愛情的執著,專一,我們的愛的深度和狂熱。從而再一次向這冷冰冰的世界證明,愛是可以傳達的;無論多麼曲折隱晦,熱烈的戀人終歸會喚起讀者的美感。因為愛,就是藝術創造本身啊。

一切都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更不確定,但我卻感到我已經達到了一種內心的寧靜。只要我們還能察看我們的電話號碼,只要得不到回答,我們三個人就會繼續沿著這些白色的線條飈車……

這是肉體消失的愛,升華的愛,永恆的愛。在這條超級高速公路上,愛人們將自己的身體變成了語言,變成了輕靈的時間的箭頭。射過來,射過去。沉渣便在這些瞬間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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