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八 令人醉心的瞬間——讀《零·時間》

人為什麼要搞藝術創作?這一篇給出了最好的回答。

一個人,每天處在莫名的焦慮之中,總是隱隱約約地感到某種可怕的事物正在臨近——這就是這篇文章的寫作者的生活狀態。為了做自己生活的主人,他開始分析這種生活。這種藝術生活由三個因素構成:手執弓箭的我;飛馳的箭;獅子。獅子正要撲向我,箭正要穿透獅子的喉管。

如此多、如此複雜的因素限定著箭和貓科動物們的拋物線運動,以致我眼下真的無法判斷哪一個結果更具備可能性。於是我也處在了不確定的、期待的情境的一種之中。而在這種情境里我確實不知道該想些什麼。我腦子裡立刻出現的想法是:「這事好像不是第一次發生在我身上。」

當然不是第一次,這是我的靈魂的幽暗處所每時每刻閃現的鏡頭。我不完全知道,但我又有熟悉感。這種感覺擾得我日夜不安,於是我非把它寫出來不可。我,一個部落土著,在這裡談論的不是具體的狩獵,而是生死攸關的精神存活的大問題。我用象徵和隱喻來說明這個問題,正是因為我已從根本上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即使意識到了,我也還得跟著感覺走,即,運用自己的想像力開闢感悟的空間和時間。

當我看到這幅畫面時,我感到它是雙重的畫面,它有厚度。那的確是種很奇妙的感覺。大約當人們注視精神事物時,都會產生這種感覺。重複是精神的最大特點之一,因為精神是流動在時間和空間里的幽靈,我們見過了,卻不記得,直到再次晤面時才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多少年過去了,這些不出聲的幽靈仍然以他們那異質的形象誘惑著大腦沉重的藝術家們。

然而,我不願意我描述的這種感覺過分類似於我認出我看到的某個事物時的那種感覺:箭在那個位置;獅子在另外一個位置;箭,獅子和手持一把弓立在此處的我三者的位置之間的相互關係。我寧願說,我所認出的僅僅是這個空間,是空間的這個點,箭在這個點上。假如它不在那裡,這個點就是虛空。我還認出了這個現在包含了獅子的虛空的空間,也認出了包含著我的空間。這就像在空間的真空裡頭,我們佔據或者越過了(也就是世界佔據或越過了)某些點。這些點對於我來說,在所有另外的點當中,成為了可辨認的。而另外那些點也是同樣虛空,同樣為世界所越過。

根源的圖景,最純凈的生存畫面,極限畫面,還沒來得及被污染的畫面,時空本身的畫面!我要講述的不是表層的印象,而是本質;我要講述的,就是我的自我意識。這個意識以死為前提,因而覆蓋了全部的生。多麼令人醉心的瞬間,因為我執意停留在那裡頭,居然看見了時間和空間本身的形式,這實在是匪夷所思。也許從一開始,我就對這種形式有著超常的敏感性,要不它又怎麼會在我眼前顯出它的厚度來呢?我在這裡,我看見了軌道,我聽到了節奏,我中了魔,一步也不想移動。那麼,我所置身的這個瞬間,這個電影鏡頭似的片斷,它是封閉的嗎?不對,它是無限地開放的。

首先,既然人的一生是有限的,關鍵就只在於返回源頭,純粹地生活了。我所做的就是逼迫自己執著於一點,重複體驗永生的瞬間。這樣做時,我甚至可以使用分身術來達到目的。我著迷地在這個瞬間里同獅子,同箭一道進行演習。我反覆跳開,從不同的時間和空間的片斷來觀察、推論這同一個戀人般的瞬間。每次我都傾聽到了宇宙的脈搏。可是一種深深的不確定感還是令我迷惑,我的永恆是不確定的永恆。可以說,寫作就是置身於不確定,在不確定中去複製時間與空間,打開的無限的可能性。因為自身所處的這種特殊位置,即時間零(TO)的位置,寫作才有可能排除理性判斷,自由發揮。

……從我所在的地方延伸出一大堆可能性,它們越在時間中持續,就越呈錐體形狀朝未來分岔。它們相互之間又截然不同。我發現自己每次同半空中的獅子和箭在一塊的畫面,都符合於它們軌道中的一個不同交叉點X。獅子每一次都以不同方式受傷,它將產生不同的痛苦……

這種懸空的自由導致「我」的不存在,虛無感是我為自由必須付出的代價。我既不知道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未來,我的身份由無限的可能性決定,從不固定下來。只要真的「死」還未到來,這種可能性就會不斷演繹下去。

確實沒有改變的東西是在這個不確定的瞬間我、箭和獅子之間的關係。而這種不確定又是被精確地重複過的,它的支撐物是死亡。但我們必須同意,假如這種威脅人的死亡是我的死亡,這個我又有一個不同的過去,這個我在昨天早上沒有同我的表妹去外面收莊稼。正確地說,這是另外一個我,一個陌生人……

儘管一切都不能確定,有一件事卻是可以而且必須確定的,這就是那種瞬間體驗必須來自寫作者自身的靈魂深處,同他的生命的脈動相連。否則的話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以死亡體驗為基礎的自由寫作,將限制人的個人身份徹底排除了。你要進行這種極限寫作,你就必須心死,同你的世俗身份劃清界限。時間零(TO)就是藝術家所抵達的超功利的境界。這個我只為心靈寫作,與世俗絕緣。時間零在宇宙的秩序中形成了一個層面,它代表絕境。它是封閉的,可它又是敞開的。從這個點上,可以看到無限的宇宙中的每一個點。因為你的視野不再受到限制,你想看什麼,就可以看見什麼。這就是懸置身份的好處。這樣,我獲得了空間上無限延伸的宇宙的客觀的知識,而我自身的存在,正是由這些知識所確定的。於是,我不再關心我的敘述的故事線索,因為我已成為獅子,沙粒,巨嘴鳥,生活費用等等,我已成為了一切!

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必須精確地確立所有的點的等同,我必須計算出某些恆量。舉例說我可以使所有這些懸置的不確定的事物的組成部分凸顯。它們為我和獅子獲得了箭,炸彈,敵人和敵人的敵人等等,並將時間零解釋為宇宙的一個懸置的不確定的瞬間……

我已經獲得了無限止的空間的視野,但要將我在時間零裡面的存在形態客觀化,並理解這個我,我就必須跳出時間零,進入時間一、二、三等等,帶著主觀視野從這些瞬間來觀察時間零。也就是說,我不斷地跳入時間一、二、三等等裡頭,又不斷返回時間零,帶回關於時間零的信息,使自己的精神更為豐滿。然而另外的問題又出現了。

我所冒的風險在於,這個宇宙瞬間時間一的內容是如此的令人感興趣,從情感上和令人出奇不意方面來說比時間零不知豐富了多少,既引起狂喜,又引起大禍臨頭的感覺。於是我被誘惑過去,完全投身於時間一,不再關心時間零了。我甚至忘記了我是為了獲取更多的時間零的信息才來到時間一的……

此處描述的是寫作中的「讓筆先行」的情況。藝術家住在時間零(死亡體驗)裡頭,卻又必須以自己豐富多彩的「生」(時間一、二、三等)來觀照「死」。而生的狂喜往往會戰勝死的恐懼。寫作就是追溯時間的奔忙。這樣,藝術家在時間零裡頭不僅獲得空間的無限知識,也獲得了時間的可能,可說是立足虛無,放眼宇宙。當然,對時間的追溯仍然是對時間零裡面這個永生姿態的探討,因為只有當時間一、二、三等等同時間零裡面的情緒直接相關時,我才會對它們有興趣。於是一切又回到開頭的經典畫面——手握彎弓的我,飛馳的箭,躍入半空的獅子。即使寫作者的視覺無限豐富,內在結構仍然是不變的,人一意識到這種畫面就繃緊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