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六 同虛無感搏鬥的畫面——讀《減數分裂》

我經歷了有絲分裂;我是多細胞的生物體;我和Priscilla相愛。可是我陷入了苦惱和絕望之中,因為我發覺我對Priscilla的愛根本就無法實現,我和她在精神上與肉體上都隔著千山萬水。

描述我和Priscillar的故事首先意味著解釋我的蛋白質和她的蛋白質之間的確定的關係。我們的蛋白質,又都受核酸鏈的控制。而在我和她的每個細胞中,這些核酸鏈又以同樣的系列被安排在裡面。於是,描述這個故事變得比描述單細胞的故事要更為複雜得多了……

當我說「我」,或者我說「Priscilla」時,我是什麼意思呢?我說的是我的細胞和她的細胞呈現的那種特殊的形狀,這是通過環境和特殊的基因遺傳之間的關係的作用的結果。一開始看起來好像是故意設計成那種形狀,才使得我的細胞成為我的,Priscilla的細胞成為她的。當我們繼續追索下去,我們將看到,並不是故意設計,也沒有誰去設計任何東西。我之所以成為我,Priscillar之所以成為Priscilla,確實同任何人都沒有絲毫關係。基因繼承只同傳送被遺傳給細胞的東西有關,同細胞如何樣接受遺傳物無關。而遺傳物之所以遺傳給它,也是為了再遺傳。

以上兩段話也可以用來形容創作,創作同刻意無關,僅僅是內心要傳達的衝動,而衝動又來自遺傳的積累。藝術創作,愛情,都同細胞的本能是一致的。可是現在,我對這種簡單的本能不滿足了,我認為一切都是被事先決定、安排好了的。我實際上無法成為我,因為我背負著無數他人的故事,他人的時間。這種有絲分裂帶給我的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可以預料的。在故事中,我不可能有我自己的意志,連自身的存在也是缺席的。因為我就是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又是他們的父母,這個序列可以往上追溯到無限。Priscilla也處於同樣的情況。虛無感朝我襲來,我該有多麼焦慮。我被我以往的歷史,我周圍的存在封閉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裡了,我既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我的一舉一動也沒有未來和前途可言,一切都是別人的故事,我所經歷的故事只是別人的故事的尾聲。「我」只不過是一定數量的氨基酸按某種方式排列的結果,在這些分子裡面所有的關係都是可預料的,我自己能處理的可能性少得可憐。

這種情況令人悲觀之處還不在於我希望自己有更複雜的個性,它首先在於當我說我細胞里的這種特性屬於我時,只是一種修辭意義上的說法。因為46條染色體中,23條屬於我父親,23條屬於我母親,他們是一切,我什麼都不是。我的故事不但沒法描述,也不可能由我親自經歷。一個抽象的、龐大的、延綿無盡的「過去」壓在我頭上,鬱悶啊鬱悶!

還有更糟的,我細胞中的這兩組染色體永遠是分離的,不相通的,不能交換的。無論如何樣複製、倍增,父親和母親總是並列著,他們之間總有不可逾越的距離,那距離是隔開他們的真空,這種情況令人想起藝術創造中的慣性。人類的深層語言已被編成了某種遺傳的密碼,無論主觀上多麼想要創造,寫下的東西總在某種程度上遵循了既定的方向。藝術家為徒勞的創新的慾望折磨著,幻想著飛躍。不受制約的飛躍是沒有的,而虛幻感正是創作的前提。然而當我執著於我的焦慮和鬱悶之際,當真空,分離和無盡的等待壓迫著我之時,某種奇妙的革命正在我體內悄悄地醞釀。我還不知道革命的事,我惶惶不安,繼續追根溯源。這樣做的結果是我為更致命的不確定感和虛無感所攝住,一切可以預料和不可預料但隱約感到的事物都在威脅我,抽去我存在的可能性。啊,我多麼渴望偶然性,歧義,偏離,多麼盼望打碎這該死的記憶的鏈條。

起先,一對對父系和母系的信息體似乎記起了他們是夫婦,便兩個兩個地連在一起了。而此前它們一直是分開的。那麼多的細細的線段都在交織,混同,我的想在體外交媾的慾望導致了我在體內進行交媾,也就是在我所構成的物質的根源的深處交媾,並以交媾的行為將我體內古老的父母的記憶連接起來。這對最早的夫婦,既是我的直系父母,也是絕對意義上的最早的夫婦,即動植物起源時期大地上的第一對夫婦……

以上描寫的是由我的渴望導致的體內革命的開端。然後這些父母染色體由糾纏中掙脫,將身體變成了一節一節的,開始了第一輪減數分裂,產生了兩個只有父親或只有母親染色體的不同的細胞。第二輪減數分裂則產生了四個不同的細胞,在這些細胞身上,父系和母系的染色體完全被打亂,交匯,重組了。於是這些過去的幽靈般的孤獨的個體終於遭遇了對方。無法實現的表達與交流終於從深層次上成功了。這一切的原動力是我的渴望,也就是我的不滿,我對有絲分裂的那種機械複製,那種縱裂分離,那種無性生殖的深深厭倦。而更深的根源則是我對Priscilla的無望的、強烈的愛。我要實現這愛,就必須存在,才有可能抵達對方。那麼,我現在存在了嗎?

遭遇總是發生在我們之前和之後。在這種遭遇中,對我們來說是新的、被禁止的那些元素卻活躍著:偶然性,冒險,不可能性。

這就是我們生活的狀態:不自由,卻被自由所包圍。我們被不變的浪濤推動著,影響著,這種浪濤就是可能事件的結合體,它穿過時間和空間的那些點,在那裡面,過去的玫瑰同將來的玫瑰相連接。

我仍然不存在,我描述的仍然是別人的遭遇。卻原來寫作就是以「我不存在」為前提的分析活動!我作為真空,作為「存在」海洋中的間隙,才可以跳開來看那些確實存在之物。那麼,「我不存在」其實就是「意識到」。這種反反覆復的探索讓我意識到了時間與空間,我用自己缺席的方式使真正存在之物存在。而我自己,這個真空,穿透世紀沉渣,連接古代和未來,輕靈地飛躍在一切存在之物之上。

……在某些瞬間和某些點上,作為我們各自存在的這個真空的間隙,被一種浪濤擦過去了。這浪濤持續地更新著分子的結合體,使它們複雜化或抹去它們。光是這一點就足夠讓我們確信,在活細胞的時間與空間的分布中,有某種東西是「我」,還有某種東西是Priscilla。

不論是從創作還是從戀愛的角度來說,這都是一個暗無天日的、漫長的過程。人要追求精神,要創造、超拔,就必須如此反覆地鍛煉自己抗擊虛無的能力。寫作是什麼?寫作就是一遍又一遍地用抽空自身的方式來確立自身的存在。請注意,確立的是真正的存在——那兩隻駱駝在夕陽下相濡以沫的愛情,那沙漠綠洲中小樹林的永恆的低語。在藝術領域裡,無論是多麼不可能的事都會作為奇蹟發生,愛的熱力終將戰勝冰封的歷史,長途跋涉的旅行者會獲得某種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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