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四 原始的魅力與兇殘——讀《血,海》

這一篇揭示的是人性的構成和層次。人類都是大海的孩子,因為我們身上的細胞都是從那個黑糊糊、暖烘烘的地方發展出來的,而我們每個人體內的血液循環系統,就是封閉於人身的小小的海洋。經過漫長的人類文明的進化,人發展出了理性的制約,體內的原始海洋的運動經過器官的活塞閥門得到調節。但調節的機制並不總是能夠及時正確地發揮作用,因為原始的海洋往往更有力,更狂暴,無論規範她的渠道多麼曲里拐彎,她總會爆發出來。她身上具有摧毀一切的力量。那麼文學的功能,就是認識自己身上的那個海洋系統。

這個裡面沒有變化,它是從前的外面,是我從前總在太陽下游泳的地方,而現在,它成了我在黑暗裡游泳的地方。改變的是外面,現在的外面,這個外面是從前的裡面,它確確實實發生了很大變化。

人性發展的歷史就是人從大海中分離出來,建立調節機制的歷史。人來到陸地上,才真正有了自己的「裡面」。可這時人也發現從前的溫暖潮濕已經永遠失去了,到處是乾燥、單調與無意義,只有體內的脈動向人提醒著曾經存在過的海洋。那麼海洋究竟是什麼樣的呢?真相只能由一次次的重返的行動來展示。我,還有ZYLPHIA,我們是一對熱情的戀人,我們身上具有強烈的海洋衝動,我們在那輛汽車后座上沉浸於愛情之中,開始了重返海洋的情感歷程。遠古的陽光穿透海水發出閃光,深海中的一切是多麼愜意,多麼自由。我和我的女友ZYLPHIA達到了幸福的巔峰。然而愛情(也就是海洋)也有不盡人意的地方。

當我浸在海水裡的身體的部分被延伸,而我的體積也同時增大時,我體內這個越來越大的部分就使得外界的元素無法企及它了。它變得乾燥、沉悶。我身上這個乾燥、麻木、混濁的重負是唯一的罩在我的幸福之上的陰影。那也是我們的幸福,我和ZYLPHIA的幸福……

古老的海是和諧,是許多個合成一個,是共享。當然並非世外桃源。一旦個人感覺膨脹,而這種感覺又不是以承認對方的獨立(即承認對方既是和我一樣的海,又是另外一個我並不了解的海)為前提,那麼就會激發暴力傾向。當我近距離地感覺到了我和她身上的陰影時,也就是我接收到了海洋危機的信息——原始暴力。因為海又是不分你我的,一切順從於某種神秘的脈動,而這種脈動既無閥門也無活塞,所以隱隱地暗示著血腥。這個階段矛盾還隱藏著,我和ZYLPHIA的熱情戰勝了陰影,我們受原始衝動支配在同一片海洋中游泳,游到海的最深處,在那裡體驗到生命的真諦。

我的鄰居SIGNOR CECERE和JENNY FUMAGALLI是兩個沒有自我意識的人,也就是說,他們意識不到自己體內的海。因此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只呈現出世俗表面的價值觀,而在他們的靈魂深處,海的負面因素陰沉地涌動著,但他們自己並不知道。這是兩個沒有進化的人,獸性的人。在社會中,這種人其實是很危險的,因為他們體內也有海,他們的海也要興風作浪,而又沒有任何制約。他倆自作多情地同我倆調情,對溝通的奧秘一無所知,滿心懷著單純愚蠢的佔有慾。當然,這也是一種海洋的衝動,沒有意識到的衝動。

這列一動不動的車隊所傳達的是虛假的運動感覺——噼噼啪啪地響著。然後隊伍移動了。但它似乎是靜止的,運動是虛假的……

這就是這兩個鄰居的心態,他們屬於「外面」,他們沒有精神,當然也就沒有精神性的運動。無論行使多少花招,他們與別人之間的距離與關係都不會有任何改變。那是種外在表面的關係,沒有溝通,也完全不能交流。一切的忙乎只是為了一種虛幻的佔有,一種抹殺個性、將一切攪成一片混沌的低級企圖。人類的文明出了問題,進化在這類人身上已經停止了。

與此同時,我同ZYLPHIA的愛情交流也出現問題了。在我們的精神交媾中,我們的古老的肉體蘇醒過來,噴發出回歸的衝動——回到海洋,回到共同的血液的衝動。也就是獸性的摧毀、佔有的慾望。卻原來,我和她身上也有嗜血的渴望。這種渴望並不因為我們的文明程度高就自行消失。可以說,這種渴望同那兩位鄰居的渴望完全是一種,來自同一個源頭。

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沒有其他方法來發展同另外的人的關係。我的意思是,我們同他人之間的關係總是受這種衝動支配,儘管表現出來的形式完全不同,甚至難以辨別。

文明的代價是乾旱,沉悶,冷淡和心靈的不相通。由此將導致仇恨。這仇恨同古老原始的暴力,那種抹平一切差異的暴力結合起來,尤其顯得猙獰。當我的牙齒咬進ZYLPHIA的肩膀,她的尖指甲掐進我的肉裡面時,鄰居的仇恨也接近了大爆發。

但事實上,這是我們四個人的問題,是一種返回的危險。我們的血有可能從黑暗中返回到陽光下,從各自的分離返回到從前的混合。當然,這是虛假的返回(我們大家在這意義不明的遊戲中假裝忘記了這一點)。因為我們現在的這個裡面,一旦它被潑出去,成為了現在的外面,它就再也不能變回到舊日的外面了。

暴力的猛獸在怒吼,因為人類對它的千萬年的虐待,踐踏,真正的復仇降臨了,代表原始的旗幟插在了文明的乾燥的陣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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