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藝術之旅——讀《恐龍》

誰都知道恐龍是龐然大物,它們曾稱霸過地球,建立過偉業,它們的事迹成為了古老的歌謠。然而這樣一個光榮的種族突然就從地球上消失了,只將一些模糊的傳說留在地球新住民的記憶中。

「我」是消失的種族中的遺民,一名真正的恐龍。多少年裡頭,我對於自己被留下來的使命是不清楚的,我疲於躲藏,腦子裡裝著活命的念頭。儘管如此,我還是多麼的想交流,想同地球上的新住民發生實實在在的關係啊——我厭倦了漫長世紀里的流放生活。可是我從前那個高貴的強大的種族同這些住民是格格不入的,雖然事過境遷,新住民關於我們的記憶還是那種完全的陌生夾雜著恐怖。他們認為恐龍會殺死他們。

「你為什麼跑開?你看上去好像你見到了……一隻恐龍!」

我這個遺民深深地體會到了他們心底的恐懼,但我並不死心,還想再次同他們遭遇。為什麼會這樣?也許是因為我不想成為幽靈(不同這個世界發生任何實質性的關係,只作為某種古老的光榮的符號存在,不就是幽靈嗎?),因為我嚮往人間的生活,哪怕這生活十分庸俗,根本不符合我的種族的理念。

於是,我在春天裡遇到了蕨花,我們一同在泉水旁飲水,她樸實地向我述說了他們種族對於恐龍的畏懼。她的畏懼是有道理的,本來,我們就是這樣缺乏靈活性的種族,我們目空一切,強有力,不能適應別人,卻要求別人一定要適應我們。這樣一個種族的滅亡是必然的。然而即使已經滅亡了,我們的餘威仍然在統治著這個世界,既威懾著地球新住民,也支撐著他們的幻想世界。

我很快就弄清楚了,他們所有的人都早已經知道了這些故事。

他們的精神生活就是關於恐龍的故事。多麼奇怪啊,把我們看作死敵,對我們怕得要死,即使見了面也絕對認不出我們的這些新住民,居然將我們當作他們的全部精神生活!他們將那些故事講了又講,越恐怖,越離奇,越能夠滿足他們。而我呢,在這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的種族對於新住民會是什麼印象,現在他們一講述,我就通過他們的眼睛看到了恐龍所引起的恐怖,我自己也自然而然地為我引起的恐怖顫抖起來。這個交流的過程神秘而又曲折,簡直不可思議。

女友蕨花這樣表達她對我的朦朧的愛(其實是誤會的成份多):

昨天夜裡我見到了這隻巨大的恐龍,他的鼻子里噴著氣,他那麼令人恐怖。他向我走來,抓住了我的後頸窩,然後將我帶走了。他想要吃活的啊。這夢真糟糕,糟糕死了。可是多麼奇怪啊,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啊,不,我不知道怎樣說這件事……我喜歡他……

我的心情同蕨花也有類似之處:我為她所吸引,想要擁抱她,可又覺得自己同她想像的愛人太不一致了。實際上,我同她不是格格不入嗎?她又怎麼能理解我呢?要是理解了我,她是不會再愛我了的……我猶豫來猶豫去的,把機會都失去了。她的哥哥回來了,我不能再同蕨花公開交往。

同蕨花的哥哥ZAHN的最初交往發生了暴力,見多識廣而又精力充沛的他對於我有種本能的反感——我不是他們一族的。轉化來得尤其突然。我依仗自己強大的體格和凶暴的動作,不僅征服了他的肉體,而且也征服了他的精神。也許我正好體現了他夢想中渴望的恐龍精神?卻原來他和他妹妹渴望的正是同一件事!還有周圍這些看客,他們是多麼欣賞我的暴力啊。

我從此贏得了大夥的尊敬,ZAHN將我看作英雄。眾人也莫名其妙地改變了對恐龍的態度。是因為我嗎?可他們又並不將我看作恐龍啊。再說關於恐龍,他們也確實一無所知啊。這裡頭的情緒太微妙了。我對我自己的種族的看法並不像他們那麼樂觀,是的,我有點陰沉,我知道恐龍精神同世俗之間的巨大鴻溝,這鴻溝就是恐龍滅亡的原因。那麼我是誰?古老種族在世上的代表嗎?

也許這是說實話的時候了。我喊道:「我的確看見過他們!如果你們想聽,我可以向你們說明他們是什麼樣子!」

但是這種事又怎麼能向他們說明?我一開口,就覺得自己沒有底氣,因為我的話沒法證實。唯一的證人是我自己,而他們根本不相信我這個與他們朝夕相處的人會是恐龍。現在他們只願意懷著崇敬的心情幻想古老的恐龍,一去不復返的恐龍。這個時候我明白了,這些新住民同我那滅亡的種族是無法面對面地,直接地溝通的,因為兩方面都有自己的狹隘和局限之處,以及專橫之處。也許溝通只能間接地進行?我茫然,我也對他們兩方面都感到厭倦。這個時候的我,還不完全知道自己正是那個溝通的媒介,是偉大使命的承擔者。但也許某種程度上,我已經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誤解還得持續下去……

蕨花對我說:「他是一隻了不起的恐龍,也許是恐龍的國王,也許是王子。我打扮起來,在頭上佩帶了一條緞帶,我從窗戶那裡探出身去,竭力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向他鞠躬,可是他似乎沒有注意我,甚至都沒屈尊瞟我一眼……」

蕨花是在說她夢裡的恐龍,但她又像在說我。真是天大的誤會,無法飛躍的鴻溝。她對我和我的種族的美化毫無道理!於是我道出真相,我需要她的理解和愛。但她對我的愛產生於她那種偏狹的理解,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照我的方式來理解我。她不喜歡從我口裡說出的這個有關恐龍的真相,她只願意沉浸在遐想之中,因為她的夢,她的遐想,是她唯一的精神生活。我與她之間的裂縫就這樣產生了。我沒來得及彌合,因為信使說大隊的恐龍來了。

我對恐龍即將到來這個消息的反應是矛盾的,我既盼望重返舊日的生活,又決不願意重返。因為重返就意味結束我在村莊的平靜生活,返回那沒有盡頭的地獄般的煎熬。也許現在的我早已不再是從前的恐龍了。

新住民的反應同樣是矛盾的。他們想逃跑,想戰勝恐龍,但不知為什麼又覺得他們自己一定會被恐龍戰勝。而被恐龍們戰勝,卻又似乎是符合他們心底的願望的。我深入到他們當中之後,才逐漸弄清楚了他們的這種奇特的情緒。可是我自己,我該怎麼辦?我兩邊都不願背叛,但我也有些討厭他們雙方。於是我獨自出逃了。然而我又放心不下,我躲在一個地方觀看。啊,來的不是恐龍,是犀牛!我跳出來宣布實情,但新住民己不再信任我。

「我們先前也許沒有弄清他們是不是恐龍,但我們已經知道了夜裡你不在這裡。」

啊,難道我,不是也已經認清了這些俗物們的卑劣嗎?這是些苟且偷生的傢伙,永遠是匍匐的,永遠學不會像英雄那樣站立。偉大的恐龍精神已經死了,再也不能復活了,地球上只剩下了這些內心曲里拐彎的傢伙……這一刻,我終於清楚地感覺到了自己的使命:我們的種族必然消亡。這是我們的選擇,但是這個種族將我作為代表留在新住民當中了。我將在這些可憐蟲當中見證恐龍精神的巨大威力。是的,我看到這些地球住民對於恐龍的誤解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不同形式。從最初的純粹恐懼,到後來的崇敬,再到如今的略帶嘲弄或者幽默。他們情緒的變化是因為我嗎?既然他們認不出我來,他們關於我的種族的看法,為什麼又因我而變?

當大家嘲笑恐龍時,蕨花陷入了傷感,她對我訴說她的傷感的夢,她為恐龍的不被理解而悲哀。她不知道,我,作為恐龍,最忌諱的就是傷感情緒。她的憐憫令我暴怒,因為我的種族完全不需要憐憫,我的先輩是在莊嚴的氛圍中自行選擇滅亡的。但這一切又如何能向蕨花解釋呢?我又氣又急,又沒法做出解釋,就用粗言粗語傷害了她,大家都對我的舉動感到憤怒。

事情在戲劇性地發展著。新住民們見到恐龍的骨架之後,全都開始憐憫恐龍了。這更引起了我的無比憤怒!我血管里流著英雄的血,我不允許他們用廉價的傷感來褻瀆恐龍。所以,我趁他們熟睡之際將那副骨架拖走掩埋了。

除了我們的種族之外,什麼時候還有過別的種族有過這麼豐富、這麼充分的進化,有過這麼漫長、這麼快樂的統治嗎?我們的滅亡是一篇莊嚴的閉幕詞,完全配得上我們的過去。這些傻瓜們又怎能懂得這一點。

一切全成了秘密,深藏於我的心中。我無法將這個秘密傳達給他們,我只能用我的存在來暗示他們,日復一日地暗示下去,別無它途。啊,這是一種多麼陰暗的生活啊!我產生了報復心,我要用我的舉動來給傻乎乎的蕨花上一課。當然,即使是報復,也是出於高度的理性,因為我是恐龍啊。簡單地說,我所乾的就是當著蕨花的面搶走她哥哥的情人,然後同她在岸邊交媾。我想以此舉來告訴她和她哥哥,恐龍不是幽靈,他們曾是鮮活的生命,是生命本身成就了他們的偉大,並且這種偉大還將延續下去。我的出軌的舉動一定令他們百思不得其解了吧,至少也是打破了他們的思維定勢。

我的惡行給了這些新住民(包括蕨花)很大的打擊。他們不能理解這種行為,他們陷入了沉默。也許我給蕨花帶來了空前的絕望,但她仍在思索,在竭力地理解我。她終於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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