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內部機制揭密——讀《玩不完的遊戲》

一般來說,藝術家在創作中總是既高度亢奮,又「暗無天日」。極少有人能像卡爾維諾這樣在經歷了創造之後又將創造中的對立面,機制與方法一層一層地揭示給讀者看。這樣的作家,其實也是自己作品的最佳讀者。他通過對於「看」這一行為本身的分析,抵達了更為深層的自我。也可以說,他看清了自己的「看」。

以這種方式,我們的遊戲總不會結束,也不會令人厭倦。因為我們每一次發現新原子,就好像遊戲也成了新的,好像我們是第一次玩這個遊戲。

想像力是奇妙的東西,在這個曲折的、難以捉摸和預料的空間里,有時運用一點新材料可以徹底改變視野,給人以全新的感覺。當然最最奇妙的是新材料本身——發光的、帶露水的原子,出自某種蠻荒時代的、尚未探明的潛力的體現,實在是不可思議。

最初,「我」和PFWFP兩人不知疲倦地玩著這種彈子遊戲,但不久我們就厭倦了,因為不滿足是我們的天性。我同Pfwfp的區別在於,我更精於分析和算計;他更靈活多變,更衝動。在二人遊戲中,我們的野心同樣大,同樣為制服對方不擇手段。我和PFWFP多麼像創作中由作者自身一分為二的那個對立的雙方啊。當我發現他的野心是要建立自己的宇宙時,我立刻產生了決心,要摧毀他的計畫——我用假原子來取代他的真原子。這就是創造時的畫面——無意識的原始之力要任意妄為,無中生有;清醒強硬的理性則不斷逼迫對方,動搖對方,使得對方的創造物看上去虛假過時。這一場競賽微妙而又執著,參賽雙方共同推動創造向深入發展。弦也綳得越來越緊。

他試著彈了三次,但他的原子三次都破碎了,就好像在空中被什麼壓碎了一樣。於是PFWFP找了一個又一個的借口,想要取消比賽。

看來我達到了目的。可PFWFP是那麼容易服輸的人么?於是遊戲進入一個更高的階段,我們要玩一種能量更大的遊戲——飛星雲。

星雲一旦飛起來,我就發現不是我操縱它,而是它在帶著我飛。那是多麼自由的運動啊——不是我順應太空,而是我開闢空間!我懸在太空里,成了太空的中心!理性的旗幟高高飄揚,我將PFWFP踩在了腳下。我是年輕無畏的星雲,趾高氣揚地飛翔在太空,我所遇見的一式地對我讓路。

然而他追上來了,不知道他採用了什麼材料製造出了那麼輕靈的新款式。似乎是自然而然地,我們的遊戲變成了相互追逐。對,就僅僅只是我們騎著兩團星雲在這太空里追逐。我繞大彎,他繞小彎;我咬住他的尾部不放,在沒有空間的地方用飛翔來創造空間。我們倆都為佔上風竭盡了全力!

就在這種激烈的追逐中事情發生了質變:我向後看,看見他正追上來;我向前看,也看見他的背影,他正在追我。這就是說,我們的軌道是一個圓圈,我倆既是追趕者也是被追者。我們都憋著一口氣要佔上風,但誰也占不了上風。儘管如此,在這種競技中還是有另外一個質變發生了,一個難以想像的質變。這就是,我在看PFWFP的時候看見了自己。是的,我看見了「我」。正在追逐他的這個我看見了正在逃開他的追逐的那個「我」。多麼奇妙,也許這種沒有結果的追逐遊戲的最終目的就在這裡?

為什麼我要偷走PFWFP的原子,而代之以我製造的假原子?卻原來在文學藝術的創造活動中,任何靈感都只能是一次性的,所有的意象的儲藏都毫無意義。所以他不斷發現,我則不斷偷走他的靈感的光輝,使他進一步地激發自己去尋找新的光源。是我的「陰險」導致了我的夥伴能夠青春常駐。發生在藝術家內心的競賽曖昧、深邃而又無比緊張。當然,我攝取了他的靈感,我也因此獲得新生——星雲將我沉重的身軀向上提升,我由此得以將競賽推向新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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