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溯源的焦慮——讀《空間里的標記》

創造是一種充滿了焦慮不安的活動——藝術家既害怕他做出的東西太虛幻而無法存在,也害怕那東西太實在而隨時遭人(首先是自己)否定。他的精神在有與無之間無限止地掙扎,他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首先,「我」要做的東西是宇宙間的第一個東西。我在做它時既沒有樣板可複製,我也排斥做它的工具或手。也就是說,這個「標記」必須是純意念的、冥想的產物。我完成了它,它身上充滿了矛盾的屬性。比如說,人看不見它,(做它時還沒有眼睛),它卻又是可辨認的(因為它太獨特了)。它無法用任何其它標記來證實它是一個標記,但它又的確是我在空間里的特定的一點通過冥想做出的標記。

標記成了我的最大安慰,因為它是「無」中的「有」,它啟動了我的思維,並使得冥想成為了可能。而它,就是冥想本身。

於是情況就成了這樣:這個標記既標誌著一個地點,同時它又表明在那個地點有一個標記(這一點更重要,因為有許許多多地點,標記則僅僅只有一個)。它同時還表明它是我的標記,它標誌著我。因為它是我做過的唯一的標記,我是唯一的做標記的人。

這就是藝術家同藝術的關係:藝術將藝術家提升為大寫的人,創世者;與此同時,藝術又抽去了藝術家的世俗根基,使他成為一個純粹的存在(一個做標記的人)。由於我只以「做標記」這種方式存在,其他一切全是虛無,於是我無時無刻不想著那個標記。我還用想像標記細節的方法來加強我的存在感。即便這樣,我還是免不了掉進虛無的深淵(我的標記被人擦掉了)。

然而在我的懷舊的想像中,只有那被KGWGK先生粗暴地擦掉了的第一個標記,才能免受時間和時間的變化的侵襲。這個標記曾經造成了形式的開端,而這個開端裡頭包含了某個比一切形式更為持久的東西,即這個事實:它是標記的開端,而不是任何別的東西。

無論怎麼樣努力,我也無法再返回那第一個標記。那隻手抹掉了我的一切希望。既然希望己失落了,那麼現在,即使是為了同那隻手賭氣,我也要採取權宜之計——繼續做標記,哪怕這標記是偽標記——我怎能停止?我是「做標記的人」啊!

就在進行這種無望勞動之際,新的希望又出現了。那隻無情的手在空間里留下的擦痕正在消失,擦痕下面我的偽標記正在顯現!我又燃起了希望,我希望我的第一個標記也因此顯露出來。我終於等到了那一刻,來到了那個地點。但是那裡已經有了五個標記,我再也分辨不出我的那一個了。沒有了獨創,沒有了精神支柱,我的生活完全失去了意義。我隨銀河在宇宙間旋轉,滿眼全是人所做的標記,啊,那麼多!我接連不斷地在這些標記上面看見我自己的那個標記,我通過這種連續的確認發現了標記的普遍性,這種普遍性又反過來證實了我先前做出的第一個標記的獨特性。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我不是發現了最重要的事嗎?

我通過做標記的活動發現了空間和時間的無限性——卻原來空間和時間就是由人所做的標記構成的,標記無處不在,無始無終。只要我使自己處在辨認之中,每一個標記就都屬於我,我也與永恆的空間和時間同在。這是種欣慰,也是種緩解。當然,我知道只要自己投身於我的事業,一切焦慮又會捲土重來。我將承受一切,我時刻準備著,因為只有做標記才是我存在的方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