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創造——讀《黎明前》

在這一篇里詩人描述了一次創造,一次「無中生有」的心靈運動。

創造開始之前,人必須在那個懸置的中間地帶耐心地等待。人睡在寒冷的星雲里,排除了一切雜念,僅僅弄出點聲響來表示存在——因為時間和方位都不可靠。然而在懸置中創造者並不是無所作為的:

她(我的姐姐)總是凝視著黑暗,一邊擺弄小小瀑布裡頭的塵埃微粒,一邊自言自語,還爆發出如同小小塵埃瀑布一樣的輕輕笑聲。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她始終在做夢……(此處略去一句)她夢見(我們可以從她的夢囈中領悟到)那些比黑暗更深一百倍的黑暗。它們更為多樣化,也更光滑柔軟。

簡言之,這位女孩夢到的就是當年浮士德為了創造而鑽入地底見到的那種東西——無形無色卻又無比宜人的東西。當人將自己置身於精神的宇宙,做好了身體上的準備之後,人就開始擺弄自己裡面的那些東西了。那裡面的東西雖黑卻有層次,深不見底卻又給人以質感,無法言傳卻可以意會。當然,那就是詩,姐姐是最純粹的詩人。她總在創造,每時每刻執著於那些最黑最深的東西。「我」所處的這個有與無之間的黑暗宇宙其實也是我內部的宇宙。那個時候,還沒有感覺得到的物質。然後忽然就有了一些兆頭——父親「碰到」了某種東西;母親睡覺的星雲被她的體重壓出了痕迹;小弟則在那裡玩一個「東西」。這是語言成形的前奏,一種曖昧的交合,其氛圍有點令人噁心。一切都還意義不明,但決不是沒有意義。

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睡覺還是醒著,我聽到父親在喊:「我們碰到了一個東西!」這是一句沒有意義的話(因為那以前沒有任何東西碰到另外的東西,肯定如此),但一旦這句話被說出來。它就具有了意義……

說出第一個詞或第一句話便是創造的開端。這時,質的變化即將到來,意義呈現出來。我記起了奶奶扔向太空的那些垃圾——被理念所排斥掉的世俗物重又聚集攏來構成了理念的基礎。精神上的潔癖使人感到噁心。然而這就是創造,這就是意義。人要獲取語言就必須戰勝自己的噁心感。

奶奶這箇舊時的理想主義者經歷過創造,所以她是知情人。她總是拋開一切世俗物,具有無比純凈的境界,可是她卻隨身帶著一隻「粗俗」的圓墊子,並吩咐我好好幫她看守這隻墊子。我不以為然,所以圓墊子就丟失了。大變革到來之前她始終在尋找圓墊——她得以安身立命的世俗之物。置身於這一片勻均的、類似於「無」的境界里,卻帶著一個粗俗的墊子,那墊子的意義又曖昧不明,這就是藝術家的矛盾形象。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了圓墊的用途:孿生小兄弟將其作為玩具藏起來,躲在星雲的深處玩它呢!這兩個充滿活力的小傢伙的「玩」,不就是以世俗做道具,來進行藝術的交合的魔術嗎?那種交合只能在星雲深處進行,所以我一旦將他們和墊子拔出來,墊子就融解了——藝術作品中不容許世俗直接現身,這是個原則。但人的努力不會白費,一切應該成形的,終於開始成形了——像是天意,其實是由於人的意志。

明與暗,角色與角色之間的分野正在發生,「無」正在不知不覺中變成「有」。這一切變化當中最最感人的便是詩人的表演——

她沉入了地球那些漸漸濃縮的物質裡頭;她正在這個星球的深處努力為自己開出一條路來。她看上去就像一隻金銀蝴蝶,進入了那個仍舊被照亮著的透明的區域,或者說,消失在變得越來越寬廣的陰影裡面了。

什麼是詩意?那是明暗之交、生死之交的瞬間呈現出來的輕盈與靈動。在創造的大歡喜中,姐姐表演了詩的極致,我們每一個人也進行了自己的表演。宇宙的創造行為並不是簡單地返回到奶奶所描述的、從前的那種光明與勻均的狀態,而是在噴發中漸漸分裂,將處在有與無之間的黑暗的星雲運用矛盾法使之旋轉成形,變成一個一個的星球。

也許,當星球冷卻時,一切便成了陳舊之物,生活重又回歸到世俗的令人放心的狀態中。可是經歷過噴發和分裂的洗禮的人,他們已具有了另外一種生活,一種宇宙的生活。在那種生活里,唯有懸置,不安,微微的噁心,隱隱的絕望。當然也有瘋狂的搜尋,英勇的奮起,光的籠罩,愛的擁抱。

宇宙的脈搏就是我們自己的脈搏,我們移動星雲,造出太陽,在火海中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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