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白首志不移 席間談絮所引起的

我一向不善於應酬語言,每逢赴宴難免感到局促、拘謹。這次紐約受獎宴會上,卻僥倖地就坐在一位談吐如流水的哈代夫人座右。我一言,她十句;只要我隨口出題,就能領教到一篇耐人尋思的議論。

比如說:我在上生菜時,只說了一句「美國的生菜真不錯」,她介面的談絮卻引起了我一系列的思索。她說:「這些生菜確實比早年的好得多,又厚實,又新鮮。這是近年來朝鮮人的貢獻。」她緊接著又加了幾句:「這一行給他們包了。哪一家不吃他們種的蔬菜?那些朝鮮人來時是難民,現在可全都富了。你們不是叫『萬元戶』嗎?他們很多是萬元戶了。」

我故作驚奇的神態以引她繼續談下去。「他們怎麼能不富呢?半夜3點鐘就起身了,一清早蔬菜已到了市面上,其他的美國人睡得正香,有些還剛上床哩。」

記得我在70年代末寫的《訪美掠影》里曾稱美國是個「民族拼盤」。這個拼盤最近的10年又起了些變化。70年代引我注意的還只是紐約市裡那一百多萬的波多黎各人。我在40年代寄寓的科羅納區當時是義大利移民的聚居區,70年代已讓位給波多黎各人了。這區街道上的商店、電影院的牌子和廣告全是西班牙文字,問路時用英語得不到答話。所以我說「一二十年後如果我還活著,又來紐約,也許必須帶著西班牙語的翻譯才能進行訪問了」。這句話我是否言中,不敢說,因為這次到紐約時間太短,沒有去追蹤舊跡。從哈代夫人的口氣里,當時在這個「民族拼盤」里還不那麼惹眼的「東方人」,一別8年後,似乎正在突出起來了。

50年代朝鮮戰爭和60年代越南戰爭中引入美國的這兩個地區的難民,現在已在新大陸生了根,當時的孩子都已成人。他們勤勞耐苦的東方本色,在新的土壤里開花結果,脫貧致富了。

哈代夫人的話已岔到別的題目上去了,但是我在一剎那,浮想起了上一天留下的還沒有褪色的印象。上一天,我的一位老同學特地從遠地趕到紐約機場來迎接我。他不是別人,我在《初訪美國》一開卷就引用的那封長信,就是他在30年代寫給我的。他在這封信里把美國人的生活方式看作「人生的另一道路」。他在這條道路上走了半生。現在我們都老了。過了一晚,我約他在我旅館裡,兩人開了瓶紅酒,相對閑話了半天,直到大家昏昏地都睡著在軟綿綿的沙發里。

他告訴我,如果我遲到兩天,我們就不能在紐約見面了,因為他和夫人已報名參加一個夏威夷避寒的旅遊團,下一天就要出發了。他的遊興似乎不小,去年不僅到北京來了一次,還去過阿拉斯加。他又說,他夫人也退休了,所以可以到處走動。現在匹茲堡的那個前有草坪、後有花園的住宅已經賣去,住入了一個老年的康復中心,生活上一切都有現代化服務,出外旅遊沒有後顧之憂。聽來他已經在「人生的另一條道路」上走到最後的一段,這一段的日子裡的生活也已經安排妥帖了。

我從朝鮮菜農半夜起身聯想到我的老同學的晚年旅遊,似乎看到了這條道路的首尾兩端。其間一段也正是「東方人」怎樣進入這「民族拼盤」的過程,它正在改變著美國社會的人的結構。

寫到這裡我想起了去威斯康星機場,準備啟程返國的路上,送行的一位華人教授和我在車上講到我那位老同學時的一段話:「他總算最後趕上這一班車。不然他還是出不了頭的。」他最後趕上的這一班車指的是60年代末期美國黑人的反抗風暴帶來的對有色人種在就業上平等權利的立法。我那位老同學在美國待了有40年才算當上了教授。

那位送行的朋友帶著一點感嘆地加上了一句:「在這個競爭的世界裡,哪個人心裡不是綳得緊緊的?到能寬鬆時,已經老了。」我介面說:「心頭緊,生活多少是寬裕的吧。」他笑了一笑,汽車剛要轉彎,沒有接話。

生活寬裕對上面提到的兩位教授來說還不能說過分。但是我的那位老同學真是感到寬裕時還只有最近這幾年。我8年前去見他時,他的夫人雖則已超齡,但還是不能退休,原因是他們有一個孩子學法律的剛大學畢業,一個孩子還開始學醫。學法律和學醫的學費都很高,不是一個當教授的爸爸能負擔得起的,所以還得媽媽出把力。前年小兒子也畢業了,媽媽才退休,老夫婦才能到處旅遊。說來也很巧,那位送行的教授也遇到了這個問題,有個孩子開始要學醫,孩子的媽媽就得工作。爸爸要來中國講學,媽媽不能跟著一起來了。

我在《初訪美國》和《訪美掠影》中都講過美國華人的特點。他們要經過幾代人的接力,才能改變在「民族拼盤」底層里的苦力地位。以我那位老同學來說,他的夫人從父系說是第二代,從母系說已是第三代。他的父親是躲在船艙底下混進美國的,一生關在洗衣房裡勞動。他把自己的血汗轉化成第二代的智力。當他年老時,已有一個當教授的兒子和一個當教授的女婿。這個兒子、這個女婿他們血液里還是流著中國人的傳統,眼睛望著下一代,接力棒還得傳下去。無論怎樣勞累,也得把孩子送到社會上最有面子、生活上最有保障的職業里去。在當時向華人開放的就是律師和醫生這些智力密集型的工作崗位。這是第三代和第四代美國華人的一般出路,所以有人說美國的華人已包攬了科技工作崗位。看來這不僅限於華人,美國的所謂「東方人」可能都在走這一條「人生的道路」。本世紀初期關在悶熱的洗衣房裡的華人不就是80年代半夜3點鐘起床的朝鮮菜農?

怎樣去理解這一系列的事實?美國的「民族拼盤」不僅是成分更多了,而且底層正在向上滲透。在席間我突然湧起一個念頭:美國原來的那些(信新教的西歐白種人,即17世紀初年從歐洲去的第一批移民)的社會地位看來正在被架空了。再看現在美國家庭里,從廚房、卧室到客廳里,所有的傢具、電氣用具和裝飾品,在美國公司的商標底下,幾乎十之八九有一行××製造的小字標記,××又幾乎全是東方小龍的名號。美國在經濟上是不是可以說正在被小龍們掏空了?架空也好,掏空也好,美國社會經濟和結構正在起著內在的變化,這個變化的意義,我還捉摸不住。

當我用架空和掏空這些帶著警告性的名詞來描述上述情況時,有些朋友卻要我注意:美國原是個移民們的新大陸,現在不過向東方口子開得大一些,用不著大驚小怪。美國能在半個世紀里青雲直上,歷史上的機遇固然是重要的,但是對人才的開放才是關鍵。原子能的發明者哪些是美國老移民的後裔?還不是從歐洲和東方這一期引進的人才?遠親繁殖是培植優良品種的不二法門。美國在智力發展上引用了這一條法則。開放才能引起競爭,有了競爭,就會有人半夜3點鐘起身下菜圃,社會上才能有又厚實又新鮮的蔬菜享受。你看到了四小龍勞動產品在美國的泛濫,卻忘記了騎在小龍背上的那個無形的金融勢力,這個勢力又掌握在誰的手上呢?

我聽了這番話,不得不轉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8年沒有飛渡太平洋了,我的頭腦是不是還停在《訪美掠影》上沒有進入80年代?

1988年3月11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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