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白首志不移 《外訪雜寫》前言

這本《外訪雜寫》包括30篇短文。它們都是從過去出版的書和刊物上發表的國外訪問記里挑選出來的,很難說有什麼挑選的標準,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在限定的篇幅內,理出了一些自己看來還順眼的作品,按年代安排了個次序,前後跨越44個年頭。

編完了這本小冊子,心頭突然浮起了早年看西洋景和讀《鏡花緣》的聯想。後之視今其將如今之視昔?所以在書前寫幾句話。

當我在小學裡讀書時,我的學校和城隍廟只隔開一條小河。每逢節日,城隍廟裡常有戲班子來唱京劇。鑼鼓一響,我們這些小學生就像熱石頭上的螞蟻,坐不住了。下課鈴一響,一哄過橋。其實我至今還欣賞不了京劇,對台上的戲興趣不大,吸引力是來自台下的小吃擔子和場外的西洋景。

現在年輕的讀者,可能有許多不知道西洋景是什麼了。當時有走江湖的「文藝服務員」挑了一擔「流動畫片展覽」,在熱鬧的集市、廟會等場合,就地搭個「簡易棚」,把配有放大鏡的匣子安在架上,孩子們只要花一個銅幣,就可在一個鏡口看放大了的畫片,一連可看十幾張。從這些畫片,我看到了學校教室里只聽先生講而看不到的許多新鮮事物,好像車頭冒著煙,像蜈蚣般一節連一節的火車,還有幾匹高頭大馬拉著有大輪盤的車子,車上坐著戴高帽子的車夫,後面還有穿大裙子、束緊了細腰、黃頭髮的洋婆子和長著一雙眼珠圓溜溜的洋娃娃。這些是我們在鄉下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洋玩意兒,給我的印象過了六七十年還忘不了。

《鏡花緣》是清代李汝珍寫的一部充滿海外奇談的長篇小說。當時流傳在民間的「君子國」「女兒國」「穿胸國」等「國際知識」大多是從這本書里擴散出來的。小學生念這樣的小說,一知半解,不認得的字就跳過去,讓自己的想像去填補空白。這裡讀到的異國風光,至今猶在目前。可惜我的藏書全部做「四舊」破掉了,不然今天還想拿出來和我這本《外訪雜寫》對照著看一下,這面鏡子里的花朵和我究竟有什麼因緣。

講起西洋景和《鏡花緣》真是老頭兒說古話了。其實算一算年歲,在我對它們大感興趣時離今還不到一個花甲之差,離我寫《初訪美國》時相差還不到20年。時差算不得長久,世差卻太大了。冒煙的火車頭在外國大多已進入了博物館,就是在我們國土上拉客車的車頭這幾年也不再冒煙,火車不生火了。大裙子的洋婆子只有在戲台或電影里還時有出現,海灘上則已小到無可再小了。看來只有洋娃娃眼睛還是那麼圓溜溜逗人喜愛。想起這些,不能不有點驚心,世界變得這樣快。

世界在變,人們對世界的看法也在變。這本小冊子里寫出了這個在變動中的世界的一些鏡頭,更重要的也許為我們提供了像我這樣一個活了近80年的人,世界觀怎樣變化的標本。我想起西洋景和《鏡花緣》,因為這是我接觸國外世界的起點。如果有人想解剖這個標本,最好是從這個起點開始。

我不敢說,在這個世紀的20年代,我還在小學裡時,西洋景和《鏡花緣》是有代表性的信息來源。這時在首都已發生了五四運動,時代的先鋒早就越過了鄉間小學生的水平。但是也應當承認,這種現在大家都覺得荒唐可笑的世界觀,確曾在前一個世紀里普遍地存在過。它的根子扎得很深,不僅到這個世紀初期小學生們還得靠它來認識外邊的世界,現在是否已經雲消霧散,可能還不易肯定。

如果以這個出發點來對照這本小冊子里所看到的我的世界觀,變化是顯而易見的。從什麼變到什麼呢?允許我自己用籠統的話來說,是從感情的反應進入了理智的探索。這應當可以說是一個相當根本的變化。評價與自己不同的文化,如果只以它合不合自己的胃口來做反應,合則說好,不合則說不好,那就是感情的反應。一個人最初接觸到和自己不同的文化時,憑個人好惡而感情用事,那是免不了的。只有感情用事碰了壁,吃到了苦頭,理智才能出頭。理智出頭就是要動動腦筋,看看跟我碰壁的對手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感情反應是容易的,好惡之心人皆有之,呼之即來。用理智來認識客觀事物卻不簡單了,要端詳、要觀察、要琢磨、要思考、要驗證。這個理智活動的過程即普通所說的探索。

我手邊已沒有《鏡花緣》這本書,無法去查考,作者有沒有交代,為什麼提這個書名。望文生義,鏡中之花應當說是實物的反映,並非主觀的虛構。這和早年我讀過的英國「大人國、小人國」的故事不同,前者是「寫實」,後者是寓言。用寫實來要求《鏡花緣》,以現有的知識來評判,應當說是荒誕無稽。但凡是以反映實際為目的的探索,總是有事實上的限制。反映事物的鏡子是人的頭腦,而人的頭腦不是僅有理智,它還包含著感情。真偽之外,還有好惡。何況理智要有觀察為根據,而觀察不可能不在有局限的時和空中進行。所以憑理智來認識世界,只能說是探索,探索的結果是否真實,大可留有餘地,不妨包容著不同程度的荒誕無稽在內。《鏡花緣》的失實,現在可以看得清楚了,我這本《外訪雜寫》中有多少虛構就得等以後的人來說了。

我說這小冊子不過記下了我探索的過程,但探索什麼呢?要用一句話答覆這個問題,難為了我。現在看來,我這四五十年心裡確是有一個疑問在煩惱我:這個世界上這麼多人怎樣能和平相處,各得其所,團結起來,充分發揮人類的潛力,來體現宇宙的不斷發展?這是個大題目,人類發展到這個時候,看來不解決這個問題,說不定會出現巨大的災難。

人類是這個宇宙發展到一定階段在地球上各處出現的一種動物。人比其他動物強,強在他們不但能群居,而且創造出了一個分工合作的系統,建立起一個社會秩序。靠了這個特點,他們世世代代積累知識,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在近100年的時間裡,他們從無數自給自足,封閉獨立的小群,融合成了一個個大群,到目前這個地球上的人類幾乎都包含在一個生活上休戚相關的社會體系之中。這個過程還沒有完成,這個體系更沒有完善。沒有完善的意思是這個「多元一體」的格局中多和一之間還沒有協調好,矛盾重重。矛盾的性質錯綜複雜,一時還理不清。但有一條是基本的,大大小小的群體之間,儘管生活上已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你,但是心理上還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是其是,各美其美,甚至還要以我之是強人為是,以我之美強人為美,一句話,相互不理解,相互不容忍。這個「多元一體」還少一個共同的意識基礎。怎樣使人群間能相互理解是我要探索的課題。

要使各自具有不同生活方式,不同是非、好惡的各種人群之間互相容忍,互相尊重,我認為首先得通過理智的探索,去認識不同的由來。明白了各有各的理,才能求同存異,多元一體才能成為一個和平的格局,也只有建立了這個格局才能保證人類繼續是宇宙發展的先鋒。

我從《人生的另一道路》開始到《清水人形》探索了44年。「馮唐易老」,轉眼快到八十。課題剛剛展開,生物的極限已經臨近。我不過是我這個時代的西洋景的挑擔郎,李汝珍一流人物。物換星移,讓後來者踏著我們一代代的足跡去探索人類怎樣持續生存和發展的課題罷。

1988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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