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白首志不移 清水人形

從東京乘高速火車到京都已經過午。連日晴朗,這天卻變了,多雲轉陰,陰又轉雨。旅館裡出來走向故宮 ,已須撐傘。我來游京都,因為它不像東京那樣西化,多少還保留著一些東方氣息,這次雨中觀賞,多了一層淡描韻色,更見得古雅宜人。但路滑扶行,步武艱緩,耽擱了不少時間,從故宮出來已近黃昏。

按原定計畫還要去清水寺,以便居高臨下,覽賞京都暮色晚景。日本大城市裡的寺廟,有些像上海的城隍廟,周圍多市集,沿街小商店密如梳櫛,行人相擠,熱鬧非凡。車子只能停在街巷外的場上。雨卻越下越大。主人看看天色,改變了主意,不主張我仰行上坡,建議就近去拜訪一家名叫清水人形的藝術品商店。清水是寺名,也是地名,又成了店名。人形是各色人像、物像的小型陶器,原是玩具,後來成了藝術品,以供室內擺飾,有點像江蘇無錫的泥娃娃,是具有地方特點的傳統手工藝。這家商店兼作坊,門面雖已西化,格局還存古色。店面大玻璃窗里很講藝術地擺著出售的樣品,招徠顧客。進門一側靠壁排著一列精緻的玻璃櫃,儼然是個陳列館。櫃里安放著該店歷代的代表作,非賣品,僅供鑒賞,以表本坊水平。店後通小作坊,藝人們正在現場操作,來客可進入參觀,評論手藝。這是塑型作坊,燒陶則在另處。

這家商店兼作坊的主人名叫高橋千鶴子,四十上下的婦女,豐腴熱情,開朗好客。見我們入店,立刻招呼我們到店後坊前那方待客場所。這裡勻稱地排著一行矮座。我們方坐定,她即按日本禮節跪著向我們獻茶。陪同我們往訪的鶴見和子教授向我們介紹這位店主人,說是她多年來的好友。回頭向她介紹我時說我是從中國來訪的社會學教授。我注意她的神態,聽到我是社會學家,立刻熱情洋溢地向我頻頻點頭微笑。

我寫到這裡,還得補一筆說一說那位邀請我訪日的鶴見教授。她出生於東京的書香門第。有人告訴我,她的父親是「日本的胡適」,意思是最早把西方文化輸入日本的橋樑。和子是長女,現已年逾花甲,未嫁,大學時代就在美國學習,後任普林斯頓大學教授,講國際關係,回國後在上智大學任教。上智大學類似我國過去的燕京大學,亦稱英語大學。這樣說來,她必須是個西化的學者了,其實不盡然。自從我和她相識以來,沒有見她穿過西裝,一身稱身的和服,出入於各種學術會議,引人注目。她能寫一手秀麗的漢字,著有好幾本有關日本民俗的書。更出於我意外的,去年她來江村訪問,宴會上表演了日本藝伎的舞蹈,原來她曾師從過著名的藝人,在日本尊稱「國寶」。和她對照,我自己就顯得乾癟單調了。我們一向知道,日本的現代知識覆蓋面較廣,但對他們知識界文化的深度還缺乏認識。一個在講堂上講國際關係,在學術會議上講文化內力論,寫日本民俗的著作的女教授,還能深入民間藝人,結交清水人形的女店主,這樣廣闊的接觸面,值得我們用來做反省的鏡子。

經過介紹、用茶道,鶴見對店主人用日語講了一段音調很激動的話。她又突然想到把我丟在一邊似乎失禮,所以回頭用英語向我解釋: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店主人,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社會學教授李維來信說,不久就要來京都,要我告訴店主人。我又注意到那位店主人聽了這消息,正在抑制她興奮的反應。其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下面是鶴見向我敘述的一段二十多年來的故事。

1960年鶴見接待她的美國同事李維教授來訪清水寺,偶然的機會,闖進了這家清水人形的小店。他一下被陳列櫃里的一件小小的作品迷住了,這個作品是一個用象徵手法塑出的日本少女的人形,即陶像,作者為它命名為「陽炎」(kagero),意思是初升的太陽。這位教授站著久久不忍離去。他把身旁站著的一位姑娘當作了店員,問道:「這個作品要多少錢?」這位姑娘就是高橋千鶴子,當時還只是十七八歲,是這家作坊主人的長女。她搖了搖頭,很有禮貌地說:「這是非賣品。」原來這是她的處女作。她從這位教授的表情和行動中領會到他真的賞識了她的作品了。她心裡多麼欣慰,但是怎能出賣呢?

這位教授實在捨不得和這個不知怎樣會打動了他的心的藝術品分手,留戀不走。依依之情反過頭來打動了初出茅廬的少女之心。天涯有知己,這對藝術工作者是多麼值得寶貴的機遇。她轉身向站在旁邊的鶴見說:「請他帶著走吧,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鶴見感動得用手帕擦著眼睛,把這句話翻譯給了李維教授。「陽炎」去了美國。

日子若無其事地過了22年。1982年,李維又到東京來找鶴見,約她同去京都。他們一下車就直奔清水寺,找到清水人形小店。當年的小姑娘已入中年,成了商店和作坊的主人。李維見到她,把手提包裡帶著的一件禮物,遞到店主人的手上。打開一看,一點不錯,是「陽炎」,「陽炎」又回來了。她怔住了,不知怎樣才好。李維緊緊地握住女主人的手,鄭重地說:「歸根到底,這個娃娃是屬於你的。」他這次是專程送陽炎回家的。不知道在他做出這個決定之前,翻騰了多少夜晚。鶴見在旁邊,一言不發,看著店主人把陽炎放入陳列櫃里。再後,著重地告訴店主人,李維真是位社會學家,意思是他是懂得人的學者。

我聽完了這段故事,心裡才恍然,為什麼店主人聽說我是社會學教授時,表現出那種喜悅親切的表情。我們臨別時,她又緊緊偎著我,同我一起照了一個像,留作紀念,並送了我一個陽炎的複製品。在她心裡,社會學是門懂得人的學問。我沾了光,但願她的信念是真的事實。不,至少我應當說,我們應當做到像她心目中的社會學者。

在大雨中,我們離開了清水人形這個值得我永遠紀念的小店。

1988年1月14日於香山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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