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白首志不移 訪日記吃

一連有半年多沒得幾天休閑,人困馬乏,很有點難以為繼之勢。朋友們勸我出國改改環境,為我安排了旬日去日本訪問。名為講學,憩息其實。時在深秋,天高氣爽,不冷不熱。住東京國際文化會館,人丁不雜,寧靜不喧。庭院雜樹,松楓相映。別有情趣,閑情可貴。寫六韻以記此境。

伏枕聞鳥鳴,輕裝異國行。

朦朧紙窗白,猶疑夜月明。

囂廛近咫尺,深巷隔市聲。

翻身重入夢,難得此閑情。

紅葉秋風舞,天外雨過晴。

高卧無庸起,叩門人不驚。

1987年11月24日

於東京國際文化會館

這次訪日,既無任務,又不問政,歸來有何可記?有之,其唯吃乎?

吃亦有道,鄉有鄉品,族有族味,作為人類學者不容忽略。但我這些年來出國訪問,都受人招待,住大旅館,參加宴會,世界各地幾乎千篇一律,難分歐亞。沒有熟人引導,普常人家一日三餐吃些什麼,怎麼吃法就難知道。前年訪日,約游金澤姬村,主人雖則同意按本地習俗招待,但還是特備盛饌,飽嘗了日本海濱的魚鮮,還享受了一頓傳統席地而坐,下女專侍的宴會,對日常用餐仍是漠然。這次經我再三央求,固然吃到了一般教職工的伙食,併到鄉村民宿和傳統小店去品嘗了一番,但對日本吃道的知識還是增加得不多。

前年偕同我去姬村的中根千枝教授原定在她家裡吃家常便餐。但臨時因為她的媽媽剛從醫院返家,不宜勞累,所以改變了計畫,到她公寓大樓前街一家小飯館去吃一般職工午休時的飯盒。這類小飯館在大街小巷裡是常見的。鋪面的玻璃窗里陳列著各色各樣的飯盒吸引過客。飯盒是指裝飯菜形色不同的盒子。有一層的,有多層的。最簡單的是一層米飯上蓋一層菜,魚、肉、菜蔬之類,有如我國的蓋飯。比較複雜些的飯盒,盒內分成好多格,每格里安放一小點葷的或素的不同的菜,玲瓏精緻。這些飯盒蓋緊了都可以攜帶或遞送,十分方便。我們在這小店前觀看時,就見到一個小夥計,端著一疊飯盒,往公寓大樓送去。

我們進入一家名叫天麩羅 的小店。店裡前部是一般的便座,靠里有一玻璃屏隔,背後是廚房,爐灶前有一個長桌,靠桌有一排凳子,那是傳統形式的座位。爐灶一端陳列著魚蝦菜蔬等原料,任憑客人挑選。廚司身旁就是一鍋沸滾的油。客人點什麼,他就把什麼下鍋,經過這樣一炸,不論魚蝦,其味也就相差無幾了。廚司把炸就的菜,安放在飯盒裡,端給客人。這是個有多格的飯盒,格子里除主菜外,還有各種泡菜,另一較大的格子里放著一圓筒米飯。飯盒外另外給一碗日本人日常用餐時都有的也最喜歡的醬湯,和一小碟作料。作料比我們國內的一般醬油要鮮美些,但醬湯則我不敢領教了。這些就夠你一餐了。

我們吃的那一餐,每份值1300日元,我又看了一下價目表,有高至1600日元的。心裡一算相當人民幣40~50元,未免覺得太貴了。可是陪伴我同行的女兒卻提醒我,要我問問東京普通職工的工資。我得到的答案是公司里的低級職員一月的工資大約在15萬上下。我們這樣的一餐約佔他們每天收入的15%。如果午夜兩餐都在館子里吃,就要佔他們收入的1/3上下,單身漢還不算多,要養家的就比較緊了。所以一般職工都是自己帶飯盒的多。家裡買菜煮飯,成本就低了,即便出門要上館子,也吃便宜的飯盒,大約500日元,在日本只要有工做,養一家人在吃上面不是一個負擔。在旁的朋友聽到了我同女兒在議論此事,插口說現在東京的居民最費的不是吃而是住。在他的口氣里,一般職工一家的吃已不用愁,只在居住上還感到相當大的壓力。這和我國職工的情況剛剛相反,一個月得來的工資一大半都花在吃的上面。

這種飯盒是日本職工普通便餐的方式。除了在家吃飯或是社交宴會外就是吃這類飯盒,可以在小店裡買,可以在車站上買,也可以自己家裡做好了攜帶了去上工。這次訪問期間,我曾在各大學參加了多次討論會。會後如逢正午,他們就端出飯盒分發各人,既不需特設的飯堂,在討論會的圓桌上就解決了這一餐的吃的問題,真是又方便又省時間。這使我不能不想到日本傳統的勤儉之風。他們能充分發揮花費最少,收益最多的生活原則。我早就注意到他們在解決住的問題上,空間利用得這樣經濟真是驚人。空空的一間屋,用能移動的木壁,不論何時按需要可隔成大小不同的房間。晚上做卧室,白天把卧具收起即可做起坐之用。就地而眠,席地而坐,無須床椅桌凳。傢具陳飾都簡化了,既易清潔,尤見樸實。這次又見到他們在吃的問題上也存在著同一作風。據說,普通農民平時就是一團米飯、一些泡菜、一碗醬湯。如果有一條小魚就算是豐餐了。使我迷惑的是他們吃得這樣少,勞動強、效率高,在營養上不知是怎樣平衡過來的?這小小飯盒,令人深思。

朋友們知道我早年訪問過廣西大瑤山,發表過一些文章,建議我花上一天去東京附近的山區看看。這個山區在東京西的山梨縣,有個上蘆川村是東京大學人類學系的調查點,我的朋友和當地的居民都熟悉。說是在東京附近,在高速公路上走了近兩小時才進入山區。山區里公路四通八達,交通還是方便。說是山區其實是個丘陵區,並無大瑤山裡那樣的陡峰峻岭。真正比得上大瑤山的地區還在往南二三百公里的富士山區。我這次沒有去成。

山雖不高又不險,路卻也曲折盤旋。我們在車上穿行過不少山村。村子不大,十多戶,或幾十戶人家。靠坡建屋,山谷里一層層稻田一眼看去相當秀麗。日本近年來米穀產量已超過自給的需要,已加限制。所以山區里很多土地已改種經濟作物,一路上看到不少標著某某農場的果園,秋末正是橘子豐收時節,我們吃到了時鮮。他們的橘子確實可口,勝過我家鄉洞庭山的名產。他們告訴我,這幾年他們在改良品種上費了不少功夫。他們橘子的原種很可能來自大陸,經過科學培植,個大味酸甜,而且核很少,已近於無核,因而佔領了國際市場。我國的水果改良更新的不多,變質衰退的卻不少,言下不免心酸。

我們的車停在有一塊招牌上寫著「君影草民宿」的附近。我不懂日文,但日本店鋪名號多用漢字,所以可望文生義。「民宿」是旅店的意思。偏僻的農村裡有旅店是出於我意外的。原來日本這20年來經濟發展得迅速,人口大量集中到東京等大城市裡。在這期間,許許多多像日本電視劇里看到的阿信那樣的鄉下人大批進入了擁擠的大都會。這種變化對這些人來說生活和文化上固然是現代化了,但看來變得太突然了一點,在日常吃住的習慣上不會那麼容易適應。在那麼緊張的城市生活里搞得厭倦的時候,總是會回想起幽靜的村居,可人的鄉味。也許就是這種心情,把成千上萬的市民,在周末假日送往像上蘆川村那樣還多少保存著一些舊時風貌的鄉間。他們找家「民宿」,吃一頓火鍋,會覺得像滿身臭汗沖一次涼那樣爽人心神。

這家「民宿」原是一戶普通的農家。他們有菜園子,以種地為主,只把舊屋的上層樓房改造一下,搞得整齊些,加上一小間現代化的洗手間,辦了個旅店。有大小四五間房子可以招待來客。沒有客人時也可自宿。這個村子比較古老,據說這所房子也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接待我們的這位女主人的祖父就出生在這裡。這個村子現有70戶,據說她祖父時已有50多戶,三代人的時間裡,人口增加不算多。這是因為近年來不斷有人離村外出。她家的三個孩子長大後都走了。現在老夫婦兩人都已經60來歲了,辦個民宿,收入可以多一些。

我們按日本規矩,脫了鞋進屋。秋末山地比較寒冷,所以主人就招呼我們在一個可以暖腳的小炕桌周圍坐下。原來日本山村裡農民的房屋和我在大瑤山裡見到的頗有相似之處。在正房靠右邊有個火炕,火炕里燒木柴,是煮水、煮飯的地方。現在這地方的農家已經不用木柴做燃料了,有煤氣罐從鎮上運來。取暖也不用生火,而用電爐裝在炕下。炕上面加上矮桌,蓋上絨單。客人就可以沿炕坐下,把腳伸到桌底下,暖乎乎的,很舒服。我太肥胖,彎腰平坐,堅持不住。他們特為我設一個有靠背的座位,真感謝他們的照顧。

坐下來就和男主人閑談這地方的風俗習慣,家常雜事。女主人在炕的那一頭的一間小屋裡替我們準備午餐。她有專用的煤氣爐,還有冰箱等家用電器。不久先端來一大碟的一塊塊黑烏烏棕色的東西,這是這地方的土特產,漢文名叫「鬼芋」,有點像我們家鄉的玫瑰芋頭,酥鬆香糯。接著上了一盤酸菜,是我們家鄉叫雪裡紅那種蔬菜泡製成的。大家吃得爽口稱好。陪我來的中根教授想起了她的媽媽喜歡吃這種酸菜,在城裡買不到這樣好的,贊口不絕。我們臨走時,這位女主人給中根教授送了一大包酸菜,還加上一大包他們自己制的醬。可見這些日本人最基本的下飯的佐食在鄉間還保持它們的特味,不是城市裡食品公司的商品所能相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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