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白首志不移 能登三日記

這是一篇訪日雜記。我參加中國對外友好協會組織的訪日友好活動,從去年12月1日起到15日返國,共半個月。這是我第三次訪日,這次訪日主要任務是交朋友、敘友誼。但是我私自有個打算,想趁此機會了解一些日本的農村和鄉鎮企業的情況。在出國前就給一位老朋友,東京大學的中根千枝教授去了信,請她為我安排一些農村訪問。我到達日本的第二天,就由她陪同一起去游訪能登半島。這位教授也和我一樣是個忙人,她能在百忙中抽出三天為我們做嚮導,那是十分令人感激的。

中根教授帶我們去能登參觀是經過考慮的。首先這是一個農業區,有小型鄉鎮企業,符合我所提出的要求。其次,能登是在日本列島中最大的那個本州島西岸,伸向日本海的一個小小的半島。地屬石川縣。石川縣的首府是金澤市。金澤是我故鄉蘇州的姊妹市。這樣又攀上了一點關係。第三,金澤市有個大學,這所大學裡有個社會人類學系,系裡有幾個中年教授是中根教授的門生。石川縣的知事又是中根教授的好友。這樣在人際關係上就有了門路。所以中根教授事先已為我們這次短促的「調查」鋪好了道路。我們所走的路線是金澤大學那幾位教授調查過的熟門熟路,而且這個系裡還有一位中國留學生,他曾跟著這幾位教授下過鄉。鄉人對中國人有比較好的印象。最後,也許也得提一下的是這個地區在上次大戰中沒有遭到破壞,那是美軍公開聲明保留的日本傳統文化區。

從地圖上看,東京是在本州島中部南岸,向西北,飛行一小時就到金澤附近的小松機場。東京、金澤、京都正形成一個三角。我們這次訪日的第一步,就是從東京去金澤,參觀了能登半島後,回到京都,一共前後往返包括在內是四天,在能登半島旅遊三天。我來去匆匆,原想在日本時就把這段旅行的觀感寫下來,但主人太殷勤,朝出晚歸,無片刻閑,實難動筆。返國後曾就沿途雜詠,湊成一文,給《中國老年》為老朋友消遣。時隔兩個月,我才抓緊補寫此記。年老了,有許多事已記不住了。

能登半島地形像只水鳥的頭,嘴伸向東方。金澤在它的喉咽背脊上。我們從小松機場到達金澤已經入晚。第二天就從金澤沿著半島頸部朝北駛向它的嘴尖。中途在羽咋這個小鎮附近的一個農村裡停了兩次,訪問了該地的農協和老賀町的坂井助七家。

羽咋市有2.9萬人,是個丘陵地帶,山坡上樹木密集,入秋來紅葉夾雜其間,景色秀麗。坡間平地全是耕地,鄉間鎮上房屋四周常是農田,不失其為農業地區。我們第一次停車是為了參觀一個蔬菜收購站。詢問之下,我們得知這地方的農戶的農業經營產前產後都依賴農協。農協是農民自己的組合,據說成員是自由參加的,但事實上沒有不參加農協的農民,因為農民生產過程中處處要靠農協。農民通過農協取得信息,決定他們種什麼作物,而且向農協購取種子,耕作時需要農協的技術指導,機器、農藥要委託農協去購置,機器壞了要請農協派技術員來修理,收穫後又要由農協去推銷,這時按產品價格給農協2%的報酬。

我們參觀的是蔬菜收購站,是農協專門收購蔬菜的地方。我們到達時,主要是在收捲心菜,這個市的農協只是為蔬菜就設立了四個收購站。但是這個地區主要農產品不是蔬菜,而是西瓜。西瓜收成後才種上蘿蔔或捲心菜。也有一部分土地用來種水稻。各種產品分別有農協設立的收購站。普通農戶一般種稻田10畝,自給之外有一部分剩餘出售。農產品中,西瓜最值錢。但是如果不會經營,也會賠錢。我們隨後訪問的坂井家,就是這樣。今年總的說來是個豐收年。每戶平均收入320萬日元(約人民幣10萬元),人均收入約80萬日元。每戶平均耕地約1公頃。

以我們現在流行的辭彙來說,我們在羽咋市看到的農戶可說大多是西瓜專業戶。西瓜是商品作物,出產後供應各大城市,質量規格要求得十分嚴格,同時價格變化大。所以如果經營不善,就會賠錢。因此,對集體的農協依賴性很大。在一定意義上,農協操縱著農戶的生產活動。這可以說是個體所有制上的集體經濟實體。我們沒有時間鑽研這個問題,但是他們的經驗,對我們怎樣發展專業戶和促進專業戶的集體化上是很有參考價值的。

第二次停車是去訪問坂井家。主人坂井助七73歲,小我一歲。在戰時曾到過中國漢口,老妻65歲。我們去訪問時只有老夫婦在家。訪問這家的原因是這地方有一種著名的土產,依我們的話說是柿餅,就是把柿子晒乾成為乾果。他們的柿餅和我國的柿餅有所不同。我們的柿餅是平扁、色黑、外裹一層白色霜花。他們的柿餅保持深黃色,無皮,不那麼干,較軟,形狀也與鮮果相似。味道我覺得不相上下,對我這樣牙齒不好的老人來說,日本柿餅略優於我國的土產。坂井家已有幾代從事此業了,可能在當地是有點名氣的,所以招待我們這些貴賓去參觀他家並品嘗當地土產。

據說柿餅製作在日本由來已久,是否從中國引進已無從考證。但在維新以前各家大多自己植樹,結了柿子,吃不完就穿起來在屋檐前晒乾,用以保存。到了這個世紀20年代,才出現專業戶,作為商品生產。那是因為城市發達了,城裡人自己不種柿子樹,吃不到柿餅,而願意出錢買來吃。過去自給的產品,轉化成了商品。因此在老賀町出現了不少柿餅專業戶。坂井家是其中之佼佼者。

坂井家成為柿餅專業戶是從坂井助七的上一代開始的。戰時停了業,到戰後1947年才由助七重建舊業。現在已有柿園四畝半,老兩口從事經營,去年收成好,達3萬斤,擴大了專用曬柿的兩層木屋,新建一套,貸款500萬日元。他們就在新建的木屋裡招待我們。木屋裡生著炭火,保持一定溫度,使大串大串的柿子得以風乾。過去去皮是用手剝的,全家老少都得出動。現在已機械化了,每天可以剝3000個。坂井家也出現了家庭內部的專業分工。柿餅是老夫婦的專業。大兒子和媳婦主要種西瓜,次子出外找工作。兩個女兒都已出嫁,兩個孫子在上學。年輕人對柿餅這一行不沾手。

按日本的傳統,長子繼承父業,幾乎是不可改變的習俗。而坂井家卻破舊了。我就故意向老夫婦表示同情,並問他這個產業準備傳給誰呢?他說他大兒子原在外地工作,去年才回來種西瓜,一則是不大會種,年成也不好,去年虧了本,今年才賺回來。所以他說農業太不穩定,不如到城裡去掙工資好。他不贊成孫子這一代再繼承父業了。這個地區在日本來說是傳統勢力較強的地方,但是那種向城市集中的人口流動也已開始。在坂井老農的思想里能堅守農業崗位已只有他這一代人了,現實可能比他所說的變得還要快一點。

坂井這一家人,除了次子出門,兩女出嫁,其他的成員都還住在一起,可說是個「三代家庭」。這家在日本農村裡可能算得上殷實之家。15年前蓋了現在的住房,花了4000萬日元,現在除柿園外有1.7公頃田(約25畝)主要種西瓜,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他們還留著6畝地種水稻,為的是他們的糧食還是要自給自足。在生產技術上是夠現代化的,小型拖拉機一台,手扶拖拉機一台,水稻插秧機一台,還有大小卡車各一輛,轎車一輛。這一帶的農戶平均收入是6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20萬元。我彷彿看到了我國將來普及了萬元戶之後的農村景象。12月3日晚宿於能都町姬村。

我在《訪日雜詠》里已提到過,我和中根千枝教授有過約言:這次旅行全部或儘可能是要日本式的。我所說的日本式其實是指日本傳統式的。但這一點卻已不容易做到,因為日本人的生活本身變得很大。譬如說,這幾年我去過日本兩次,每次住的旅館都和美國、香港的一個樣子。房裡有床、有桌子、有沙發,有浴室和廁所。聽說日本傳統式的旅館是有的,但是日本的主人不會招待像我們這樣的客人去住。這次我們到金澤過夜,住的還是西式的旅館。但主人既然知道我要有幾天日本式的生活,所以在姬村就改變了常規,在衣、食、住上特地安排好讓我嘗一嘗普通日本人的生活方式。說實話這只是略略品嘗品嘗而已。儘管這地區曾作為日本傳統的文化區免於美軍的轟炸,實際上傳統生活的改變看來也並不比其他地區為緩慢。

姬村在能登半島的尖嘴下唇。背靠岩石小山,面對大海,全村只有一條狹長的沙灘,一排房屋和一條街。逐年填海,現在有些部分已經在街對面築起房屋。過去這村出進都得爬過那個岩石小山,山有幾十米高,因此是個比較隔絕的世外桃源。現在鑿通了一個隧道,汽車可以穿山出入,和外地交通已暢通無阻。因為這個緣故,這個村的經濟近年來大為發達。它靠海只有吃海,全村幾乎全是捕魚為業。但是這個半島的漁業遠不如北海道,因為近海魚源很少。自從開展了遠航捕魚之後,這個村子就騰飛了。能登半島別處人口在下降,而姬村卻在增加,50年代初只有180多戶,現在已有289戶。

經濟發展也改變了它的傳統面貌。我們住在該村漁業組合前幾年才蓋起來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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