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白首志不移 英倫雜感

我這次到英國去,主要是接受赫胥黎紀念獎章。赫胥黎一生捍衛達爾文的進化論。達爾文發現了進化論,但由於當時宗教的勢力很大,他還不敢明目張胆地講人不是上帝造的。赫胥黎年輕,出來公開和主教辯論,是歷史上一次有名的論戰,奠定了以科學態度對待人類的基礎。進化論傳到中國相當早,赫胥黎的名著Evolution ahics是嚴幾道先生翻譯過來的,他譯作《天演論》,譯名也很好。在此我們回想一下嚴復的一生很有意思,有許多經驗教訓。嚴復早年和伊藤博文都是在英國學海軍的,伊藤博文回國後建立日本海軍,使日本成了強國;嚴復回中國沒有建軍打仗,卻翻譯了一套書。他翻譯這套書,看來是有選擇的:亞當?斯密的《原富》、孟德斯鳩的《法意》、穆勒的《名學》、斯賓塞的《群學肄言》和赫胥黎的《天演論》,這一套著作奠定了人類歷史的一個時代——資本主義時代的理論基礎。赫胥黎《天演論》里講的「優勝劣敗,物競天擇」,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我們不能落後,落後了就要被淘汰。這個很簡單的道理,鼓動了我們上一輩的知識分子,如梁啟超等,發揚民主意識,探索強國之道,從而引起了中國的維新運動。再過50年全面回顧我國的現代化過程時,我們應該把這些知識分子掀起的維新運動也寫進去。赫胥黎的學說對我們中國是有相當大的影響的。

赫胥黎在世時,正是大英帝國到各處殖民之時,接觸到各地的非白種民族。那時,對這些非白種民族有兩種態度,一種是看不起,要消滅他們;一種是要平等相待,幫助他們發展起來。赫胥黎雖然對於生物發展史認為是優勝劣敗,但對於現有的人類卻主張平等相待。他的教育主張是承認差別,再消滅差別。在這個問題上,本來英國有個種族主義的學會,赫胥黎起來反對,另外成立了英國皇家人類學會,主張種族平等,這在當時是個進步的力量。

1900年,為了紀念第一個會長赫胥黎,創立了一個紀念演講,並頒發了獎章。人類學會是會員們自己掏腰包來辦的,請我吃飯還得由大家湊份子。為了我去領獎章的費用就商量了好久,後來還是把它作為英國科學院同中國社會科學院交流計畫的一部分,讓我到倫敦去訪問兩周,路費還得由我國自理。

皇家人類學會每年由理事會選出一位赫胥黎紀念講演員接受獎章。為此要專門召開一次講演會。1900年以來接受獎章的,早年如戈爾登、《金枝》的作者弗雷澤、赫頓等都是著名的英國學者;後來才有法、德、美等國的學者,東方學者只在60年代有一位印度的人類學者,去年他們才又選舉了我這個東方學者去接受1981年的獎章。

我這次到英國住了半個月,中間有一個周末,他們讓我到曼徹斯特和利物浦附近——英國的腰部地方去休息兩天。這裡是英國的農業發達地區,早年文化比較高,有點兒像我國的蘇杭。我以前認識一位英國的學者林賽勛爵,他原是牛津大學貝利奧學院的院長,在我國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一直反對當時國民黨的獨裁,所以,我1946年去英國時,他對我特別殷勤。他在上議院發表過一篇有名的關於中國問題的發言。上院進行辯論之前,他曾約我到他家裡去商量過這件事,所以我對他的印象很深。戰後他主張英國教育制度必須改革,不能走老路,也不能走美國的路,要走出自己的新路子來。他在牛羊成群、綠草如茵的農牧地區——基爾辦了一所大學。我的主人在這個周末休息期間特別為我安排到這個大學去訪問。我雖沒有進行調查研究,但也感覺到這所大學與別的大學的確有所不同。

在基爾大學附近有個市鎮,是英國傳統的陶瓷之鄉。鎮上有許多陶瓷製造廠,其中最大的是埃奇伍德公司,據說也是世界最大的陶瓷公司。我的主人為我安排去參觀這個公司。他們對我的歡迎儀式很隆重,還升了中國國旗。

這個地區原來是污染最嚴重的地方,現在燒瓷禁止用煤,全部用電,所以空氣已變得很乾凈了。他們帶我看陶瓷公司的陳列室,表現這家公司從創辦至今的變化。一個櫥里陳列著早年英國普通日用粗瓷,和我們家鄉農村裡所用的土製碗碟很相似。第二櫥一看就知道英國早年的細瓷完全是模仿中國的。這裡陳列的茶壺同我老家的完全一樣,畫的也是一個公子、一個娘子,只是畫中人穿上了洋服罷了。可見英國製造瓷器的技術原是從我國引進的,所以至今英語瓷器還是叫a(中國)。

接著陳列的是公司創業人埃奇伍德一生改進英國陶瓷的經過,從模仿中國到自出心裁,創造獨特風格,從日用品發展到高級的藝術品。這裡還展出了他的日記,記著一次一次做的實驗。他開始應用溫度計,清清楚楚記下每次實驗的溫度、加料的成分、出品的顏色等。後來,埃奇伍德丟了一條腿,像潘光旦先生一樣,但瓷器實驗和研究工作還是繼續進行,一直到死。這個公司的陳列室的櫥窗記錄下他一生的事業。

最後展出的是一幅大油畫,畫著埃奇伍德的合家歡。他的大女兒是達爾文的媽媽。埃奇伍德家族不僅有陶瓷專家,而且有科學家和人類學家。聽說埃奇伍德、達爾文、高爾登等英國18和19世紀的知識界名人,大多是親親戚戚。他們都是英國士大夫階級,從埃奇伍德到赫胥黎四代人,相當於中國的乾嘉時代。中國的乾嘉時代也是我們中國人聰明才智開花的時代,是中國人引以為驕傲的盛世。我們乾嘉盛世的士大夫搞些什麼呢?他們繼承了明末清初大學者王夫之與顧亭林等人的搞考據、搞版本的傳統,最後修成了四庫全書。我們那時的學者同他們的學者一樣都是封建制度里出來的人物,他們那裡出埃奇伍德、達爾文、赫胥黎等。他們重實驗、重調查、週遊世界、知識淵博,形成一股風氣。這個風氣開了花。我們也有一個風氣,書中出書,「萬事惟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顏如玉」,「書香人家」,書,書,書,離不開書,很少到實踐里去。我很崇拜的嚴畿道先生也沒有脫離這麼個傳統,他沒有把真正科學的、實踐的精神帶回來,帶回來的是資本主義最上層的意識形態的東西。當然這也是應當引進的,但只有理論破不了封建。

我從這裡想開去,想了很多問題:我們知識分子中間,要真正做到眼睛從書裡邊轉出來很不容易,到現在有多少人是轉出來了?看見了經典著作就崇拜,覺得引幾句別人的結論就可以解決問題,這樣的風氣,似乎還沒有結束。中英兩國的知識分子,在這個上面有點分道揚鑣了。這一分道揚鑣,不過兩三百年,就出了這麼大的差距!

對這個問題,我們還應當多想一想。他們有這樣的學風,有這樣的人物,才能從封建主義發展出資本主義,把人類帶進新的階段。很多人曾為它花了功夫,有很多人曾為它而死,才創造出一種新的社會制度。這個制度現在已進入消亡的階段了。歷史在向前發展,我們要進入一個新的社會主義的社會了。但是社會主義的社會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一定要經過人們去創造。這個過程比從封建到資本主義還要複雜。因此,我們還得要學習他們早年的這一批人所代表的學風,搞實驗,搞調查研究,不能靠坐在房裡說話,不能靠書本來解決問題。這是我參觀了英國的陶瓷之鄉的感想。

在英國科學院的招待宴會上,我的老師雷蒙德?弗思問我:你1946年來後寫過一本《重訪英倫》,拿現在同那時比一比,你有什麼感想。我說:這本書我已沒有了,但我還記得這本書的第一句話:「這是很痛苦的,當一個驕傲的靈魂,活在一個癱瘓的軀體里。」我指的就是當時的英國。1946年世界大戰剛結束,英國瘡痍滿目,許多事要做而不能做,丘吉爾說他主持的是一個為完成帝國解體的內閣。到現在為止,英國能一直在維持著安定的局面之下結束西方最龐大的帝國,這是不容易的。那位教授插話道:「不,沒有麻痹!」我一聽,直覺地介面:「是呀,這不是驕傲靈魂的聲音嗎?」這一點是值得驕傲的。他們沒有服輸啊!你看他們還在埋頭苦幹。

有一天我去拜訪一位92歲的老太太。當我28歲寫完論文後,曾請她給我潤飾原稿。當時她是講師,49歲,現已退休。我們談了一上午,她留我吃午餐,自己燒菜給我吃。她給我一本剛出版的書——《維多利亞時代的童年》,描寫她早年的英國社會情況,憑她的記憶,刻畫入微,細膩驚人,對當時印象寫得歷歷在目。她這樣的腦筋是罕見的。我的老師弗思,81歲,現在他已封了爵位,在上議院里有他的座位。他每年要出一本書。不久要出一本大洋洲他早年調查過的一個民族的字典,是硬功夫。我還去看過一位80多歲的老太太,也是我當學生時的講師。她行動已經不大方便,但是她又送了我幾本新出版的著作,而且說她要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留在這個世界上。

這個盛著驕傲的靈魂的軀體,的確不能說已經麻痹了。它的情況怎樣呢?當然,不能不承認:不那麼靈活了,不那麼強壯了。在上面提到過的陶瓷之鄉,過去一直沒有過失業問題,但是最近三年卻不行了。那個城市的市長請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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