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白首志不移 訪澳雜記

人們運動速度加快,地球似乎越來越小了。澳大利亞已不像我過去想像中的那樣遙遠和偏僻了。我這次訪澳,從香港起程,直航飛行9小時,到達澳東海岸的布里斯班。我在澳期間打聽過:如果坐船,這個旅程要花多少日子?有意思的是,我所問過的人竟然沒有一個回答得出這個問題。對他們來說,這似乎已經是個歷史研究的課題了。回國後我偶然遇見一位40年代在澳留學的朋友,他還記得那時從上海到悉尼一共坐了18天船。如果用時間來計算中澳之間的距離,不到半個世紀縮短了50倍。昔日的天涯海角已成了今天的比鄰街坊了。

我這幾年來雖則曾經在這個地球上打過幾個圈,但總是跟著赤道平行的方位環行的。東西方向的高速旅行,對於我這種有了點年紀的人,時差所引起的「日夜顛倒」,還是難於習慣。這次到澳大利亞主要是由北向南的旅行。澳洲西海岸和我們北京在一條經度上。澳洲東西岸相距300多英里,時差是兩小時,估計對我的作息習慣影響不會太大。南北方向的高速旅行,我還是第一次,不料又發生了「季差」問題。

我們中國和澳洲分別坐落在兩半球,我們在北,澳洲在南,中隔赤道。同一時間,季節不同。北半球的春天是南半球的秋天,這就是季差。

我是4月11日離開北京的,正是山桃剛謝、丁香待放的晚春。在香港停了8天,有朋友邀我去郊遊,曾在杜鵑花叢留念照相,應說是初夏時節。19日起程去澳,一夜9小時在飛機上度過了一個夏季。我在布里斯班入境,繼續飛到悉尼,再轉機到澳大利亞首都堪培拉。這個公園式的都市,沿街的楓樹正在轉色,淡黃到深紫,點綴得層疊多彩,一片秋色宜人。

時差和季差都會跟我們生活習慣所養成的生理規律發生矛盾,引起適應的問題。高速旅行去美國,初到那幾天難免白天打瞌、黑夜難眠之苦,這是出於我們作息習慣養成的「生物鐘」和當地時鐘對不上號的結果。季差的周期比時差大,時差是日夜之別,季差是春秋或冬夏之別。由此而產生的問題也比較複雜,不僅是生理上要適應,還包括心理上和社會行為上的適應。這些問題我過去是不明白的。

當朋友們邀請我去澳大利亞訪問時,特別在時間上為我花費了一番心計。最初約我去年秋天,大約9月份去,我因事不得不延期。他們就把我的訪問改到1981年的4月下半個月。他們規定這兩個時期,因為在這兩個時期北京和堪培拉的氣溫是相當的。他們知道如果我1月份去,就會從冰雪蓋地的北國驟然進入烈日當空的南天,這種變化估計我未必吃得消。我這次訪問確是避開了氣溫驟變的襲擊。

當然,我還不敢說,季差對人的生理影響只是一個氣溫的因素。我在這個世界上經歷了70多個寒暑,總是通過春夏秋冬這個時序活過來的。這個時序無疑是已成了我生理活動的習慣。現在我突然在空調的飛機里用了9個小時度過了一個夏季,這可說是對這習慣周期的嚴重突破。它能在生理上不引起反應嗎?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有一點我感受到的是初到那幾天,筋骨酸痛大有「變節氣」時的味道。這在年輕人也許是不會發生的。

季差在我心理上卻常常引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比如說,明明日曆上寫著是5月,而在我寄寓的賓館窗頭正掛著長得豐滿可愛的石榴,有些已經開裂,露出紅噴噴的子實。我每次見到這種景象總有點困惑、迷惘,好像5月里不該有石榴結實的事。事實既然擺在眼前,那就一定在什麼地方發生了點錯失了。我得轉一下念頭才清醒過來,自己對自己說,怎又忘了季差。接著,耳邊卻似乎又聽到了我幼年時媽媽常常喜唱的小調:《五月里來榴花紅》。

在一本澳大利亞歷史書上我讀到有一段記載,說是早年歐洲來的移民埋怨這個沒有詩意的地方。我經過了5月里石榴結實的啟發,才懂得移民埋怨的根子。他們所埋怨的大概不是這地方出不了詩人。澳大利亞的土著居民里有的是詩人。移民們所苦惱的原是他們本鄉所熟悉的許多詩篇,在這個大陸上格格不入,發生了一種無名的反感,竟錯怪這地方沒有詩意。

這種埋怨在澳大利亞土著居民里是找不到的。我並沒有打聽過在他們的日曆中季節是怎樣安排的。我並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新年,把新年放在哪個季節里。他們根據本土的生活條件安排他們自己的日曆,長期在一定區域里生活,感覺不到地理上的季差,也發生不了5月里石榴結實的異常之感。從北半球來的移民卻不同,他們帶著原有的日曆來到這個大陸。英國的年月日全都搬到了澳大利亞。英國的1月1日也是澳大利亞的1月1日。不這樣也不行,他們和本國還是千絲萬縷地聯繫著,必須有一個共同計算年月日的曆本。但是這麼一來就發生了一年中季節的序列問題了。

南北半球要在年月日上取得一致,北半球一年中的季序是春夏秋冬,南半球就成了秋冬春夏了。當然也可以硬性規定繼續使用一年從春季開始的序列,但是看來這樣做法實際上會引起種種的不方便,原因在於人們的生活很多方面是緊密和氣候聯繫的。把春夏秋冬等季節名稱抽掉氣候內容那就沒有多大意義了。如果把春天作為大地蘇醒,植物開始生長的季節,那麼要在年月日的曆法上和北半球取得一致的話,南半球不得不一年之始在於秋了。5月里不是榴花紅,而是石榴結實綻晶珠了。

我沒有時間去研究澳大利亞的歐洲移民由於季差而引起的種種問題。我心頭常有這一個疑問:澳洲的兒童過聖誕節時正值高溫的大熱天,而他們的聖誕老人是不是還穿著皮袍呢?如果沒有改裝,兒童們心目中的這個老人會是怎樣的一個怪物呢?朋友們好意地安排我在躲得開氣候驟變的時期中去訪問澳洲,也因此而使我對那些像聖誕老人裝束的問題喪失了直接觀察的機會了。

時差也好,季差也好,原本是亘古以來一直存在的自然現象。但是這些現象成為我們生活中必須予以適應的因素卻是近年來的新事物。我在這隨筆里首先記下我對這些新事物的感受,無非是想說明我們目前所處的世界和幾十年前大不相同了。我們的思想必須跟得上這世界的變化。

我還記得當我在初小里念書時,老師用海面上先見船桅後見船身的事實來講明地球是個球體,我那時的想像力實在跟不上去。後來還是靠我的哥哥用了個大皮球做實驗,我才領會過來,我們所居住的這塊土地並不像我奶媽所說的有個大烏龜背著的。但是那時我還覺得住在球面上沒有讓烏龜背著比較安全。說實話,相信這塊土地是個球還是相信由烏龜背著,對我那時的實際生活並沒有什麼關係。現在這已不是信不信由你的問題了。大地是球形的事實已進入了我們日常生活了。你不在生活中記住這個事實,就會在午後打電話去紐約把你的朋友在半夜裡叫起床來通話,打擾他的安眠休息;或者就會在澳大利亞的5月里見到石榴結實而錯怪這地方沒有詩意了。

要在這個變動的世界裡生活下去,我們需要適應的不只是時差和季差這些旅行上的新問題。我們還得打開眼界,清醒地多看看這個似乎越來越小的地球上,人們越擠越緊的新世界的真實面目。我就抱著這個願望,在澳大利亞訪問了三個星期。

過去我對澳大利亞確是很陌生的。世界史的教科書里很少提到它。有關它的消息經常占不到頭條新聞的地位。我總覺得它是在世界中心之外。這次訪澳,上程時心裡不免有點嘀咕。對這個陌生的地方,短短三個星期的訪問能認識多少呢?如果單靠自己摸索,恐怕連邊都沾不上,所以想,還不如先找個入門之道。我見到對這地方比較熟悉的朋友,一有機會就提出一個要求,要他們告訴我,怎樣用簡短的幾個字說出澳大利亞的特點來。

有位朋友聽了我的問題和為什麼提出這個問題的原因後,反口問我:「你倒說說,為什麼你們這樣忽略這個大陸呢?」我順口回答說:「它太偏了點,不在交通要道上,它是個世外桃源呀!」他說:「對了,這是個lucky appendage。」我高興地記下了這兩個字。

要把這兩個字翻譯出來不大容易。查字典,lucky是運氣好的、僥倖的;appendage是附屬品、懸掛物。把這兩個字連在一起來形容澳大利亞,不加說明難以理解。至於提出這兩個字來的朋友用意何在,我並沒有細問。但是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卻成了一把鑰匙,用它去開門理解這個陌生的大陸。

讓我為這兩個字做一點註解,而且先從第二個字說起,第一個字留在下幾篇再講。

一說澳大利亞是個附屬品、懸掛物,我眼前就出現了它在地圖上的形象。它是有點像掛在歐亞大陸下面的一塊不大不小的陸地。如果要討好主人,說一些奉承的話,不妨把它比作垂懸在項鏈下的一塊寶玉。一頭從馬來半島起沿著印尼 到帝汶,一頭從我國台灣起沿著菲律賓到新幾內亞,不正是構成了粒粒明珠的一個項鏈嗎?

可是提出這個字的人心目中並不一定把它作為一個褒義詞用,可能多少還帶著無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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