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不負壯年游 傳統在英國

英國朋友們喜歡和我們攀交情,說是我們這兩個民族都是有傳統和愛好傳統的。我聽了這話心裡實在覺得不好意思,在這方面中、英兩國不但不相像,甚至可以說是剛剛相反。英國表面上是愛好傳統的,但是傳統在他們只是個裝酒的瓶子,外貌古雅,可是瓶里裝的卻常常是新酒。我們中國人特別對於外表重視,名字上一點都不肯放鬆,注重牌子,只是內容卻常是腐舊不堪的傳統。英國人客氣要拉攏我們,我只覺得臉紅。

我們要民主第一件事是自稱為民國,把故宮改為博物院,皇帝的名目取消了——這些自然是要緊的,「正名」是不錯的,可是以此為止,卻弄成今日這個局面。英國到現在還保存個國王,表面看去也是認真得很。皇宮門前常有不少子民,會站著老半天等御駕出宮。一出來還要提高了嗓子歡迎一陣。如果說國王是個傀儡,誰也不肯承認。但是自從查理上了斷頭台之後,國王的政權卻剝奪得快完了。他的用款要受人民代表的批准,這還算不要緊,連戀愛都要受首相顧問,不但顧問,戀愛錯了對象,可以受到警告,甚至連國王的頭銜都可以因之取消。我們當然還記得那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愛德華。現在謠傳很多的伊麗莎白公主又在為戀愛煩心了。國王的儀錶仍舊,只是權力沒有了。他們的民主是這樣得來的。

傳統在英國政治里的牢固時常引起外國去觀光的人的注意。讓我再講幾件巴力門內的小節目,很能藉此看到英國政治所倚附的精神。

英國以前的國王也是很專制的,要殺人就殺人。巴力門是英國人民費盡了力量逼著國王召集的民意機關,它的目的就在剝奪國王的權力,它和國王之間自難有友誼可說。當初,議員們在巴力門裡辯論時,牆上長著耳朵,誰罵了國王,出了門可能就失蹤了。所以在巴力門內發生了一種避諱的規矩,在辯論時從不稱名道姓。指著辯論的對方時就說「這位議員先生」(The honourable member),若是要指不在眼前的人,可以加上議員所代表的選區的名字。一直到現在還是這樣,沒有提到別的議員的名字的,雖則議員的保障已是絕對的穩固了。

要有自由言論,人權保障是絕對不能少的。巴力門是個代議機關,是用口頭辯論來代替用槍子決勝的保險機構。這避諱名字的傳統,雖則已失時效,徒具形式,但是卻成了一種有意義的象徵。在巴力門內議員的言論須有絕對保障,不論說什麼話,都不能引用來構成說話者任何罪名的。我記得在1938年,有一個議員,丘吉爾先生的女婿,同時在防空部隊里當軍官的,在巴力門裡質問政府時列舉事實說明倫敦防空準備的空虛。他所引用的數字卻和軍部秘密文件里的計畫完全相合。軍部大為震驚,認為秘密文件一定已經泄露,不能不趕緊徹查,所以用命令要這位議員穿了軍服(意思是以防空部隊軍官的身份)出席軍事法庭。他拒絕了這命令,一口氣跑到巴力門裡報告被傳經過,認為政府違反了基本憲法精神,干涉了議員在巴力門內言論的自由。那時歐洲風雲雖則很緊急,國會卻因為這案子停止了其他的討論,臨時划出三天來辯論這違憲案。所有的議員差不多全體認為軍部大逆不道,甚至要求張伯倫內閣立刻辭職。結果是政府引咎,但是因為時局關係,准免辭職。這場風波表示了英國政治對於基本民主精神的認真。國會永遠不放心政府,片刻不肯輕易疏於防範。這種防範權力被濫用的精神,也充分表現在避諱稱名道姓的傳統里。

英國人民雖則享有全世界最民主的政治,但是他們卻比任何國家的人民都念念不忘民主沒有貫徹時的經歷。下院和上院間的關係又是一例。在早年,由貴族所組成的上院具有很大的權力,遠超過由平民代表所組成的下院。平民和貴族間曾經長期的爭鬥,結果是平民勝利了。在爭鬥期間上、下兩院形如敵人。他們雖則在威斯敏士特同一個大廈里分別開會,但是互相不相通話的。在下院里說起了上院時只說「那邊」,好像一個受氣的媳婦用指頭指指隔壁代表婆婆的意思。到現在下院在政治上完全制服了上院,而且感情上早已很融洽,但是照例還是用「那邊」來指上院。我有一次去找上院的一個議員,不知道戰後下院的會議廳被炸在修理,借用了上院的會議廳議事,所以找到了下院的通報室。那位警察看了看我所要見的名字,搖了搖頭,向我冷冷地說:「我們不管他們的。」把那條子還給了我,不再指點我去向了。後來我問起朋友為什麼這位警察這樣不客氣?他和我說,這是傳統,上院和下院在表面上是沒有往來的,他們「算」是冤家的呀!

下院的權力儘管已大過了一切,但是他們並不擺在面孔上的。表面上看去下院還是怪可憐的媳婦。每屆國會開幕時,國王照例要發表一篇訓詞。這篇訓詞其實就是政府的施政方針,是下院多數黨領袖,政府里的首相起的草,預備在下院里提出來公開辯論的。但是他們的傳統卻不是這樣簡單。在下院沒有權力時已定下了規矩。國王到上院,皇后坐在旁邊,下面是穿了紫袍的貴族們,靠兩面的板凳上坐下。國王開始念他的訓詞。在貴族們背後站著幾個下院的議員,包括他們的主席,是下院派來「竊聽」的。他們沒有座位。國王念完訓詞,下院主席急急忙忙趕回下院,登台宣布:「我已聽到了國王的訓詞了,而且為了準確起見,我還取得了一份記錄——」於是他開始念他的「竊聽」來的訓詞了,其實就是下院多數黨領袖所起草的施政方針。

這些富於戲劇性的傳統是英國政治里的特色。可能是因為他們喜歡這些花樣來點綴這太缺乏趣味的政治,但是這些傳統的用處顯然並不限於藝術興趣的滿足。他們愛好傳統是要人記得,現在生活中所寶貴的一切是經過一番辛苦,付過一筆代價才得來的,這樣方能使人對於現有的權利看得重要,不肯輕易放棄。

人民的權利得之不易,而失去卻不難。德國人民可以莫名其妙把《魏瑪憲法》埋葬,拱手讓希特勒來套上鎖鏈。就是以現在美國情形說,只要有人拿了紅帽子來一嚇人,他們可以安安靜靜讓鄰居被政府檢查,被檢查處誣告,甚至連職業都可以被政府奪去。人權是要爭的,爭得了還是要時常防著點,一不留心就會被人偷走了。英國人民在這方面是最老練了。這許多傳統表面上似乎只是有趣,誰明白它們也是有用的呢?

舊瓶子里裝新酒,不是為了裝潢好,而是為了要使新酒不變質。我們是用新瓶子裝舊酒,自己欺自己說是酒已經不是以前的了。中國的傳統在新名目之下腐化、發霉,而英國卻能用傳統來警惕人民不走回頭路。中英兩國即使有很多相像的地方,但是絕不是在這上邊。英國朋友的好意,我們實在承當不起。

194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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