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不負壯年游 自由應無垠

去年9月里,戴高樂將軍訪美返北非,準備重返巴黎時,帶著他16歲的女兒一同去看《白雪公主》,他看到白雪公主因皇子的一吻,突然蘇醒時,他回頭向他的副官說:「好,我喜歡能覺醒過來的人!」這小小的故事傳出來,使人聞到了大革命時代法蘭西的傳統精神:「不自由,毋寧死。」這精神里曾產生過多少鼓舞著世界上被壓迫,剝奪了自由者的希望,就在這精神中也產生過多少法蘭西著名的英雄,我們從小就熟悉羅蘭夫人的故事,到現在一提起法蘭西,面前好像站著一個一手執著火炬、滿面慈祥、潔白長袍,赤著腳的自由女神。戴高樂是恢複法國的英雄,該是一個傳統精神的象徵。

可是,這又怎能不使我懷疑呢?「好,我喜歡能覺醒過來的人。」這一句話還在人間流傳的時候,就在說這句話的口中卻又向世界宣告:「法蘭西海外殖民地不容改變。」能覺醒過來的人難道只許是白雪皮膚的人才能使戴將軍喜歡的嗎?本來,不知為什麼自從蘇伊士運河開通之後就成了西洋政治標準的一條界線。自由,平等通不過這狹小的運河。我們不希望帝國保護者的丘吉爾會成為自由世界的功臣,可是我們卻不能不為以傳統法蘭西精神的象徵者自居的戴高樂惋惜,更不能不為自身經過了幾年亡國慘痛的,愛好自由、平等的法蘭西人民惋惜,他竟會跟著英吉利海峽的暗流,在這解放時代說出了這維持帝國利益的聲明。

殖民地制度在阻礙我們的勝利,又將使這次戰爭成了一個沒有結束人類厄運的一場惡鬥。我在1938年的冬天,從西貢登陸,那是我初次訪問越南。下船來,有著警察把一船的中國人一起用武裝押送到一個法國官吏的大桌前,我們沒有犯罪,只是想取道友邦歸國。可是,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武裝警察的監視下受到審問。我那時離開法國還不到一個月。凱旋門的雄姿,Notre Dame一帶咖啡店裡的幽閑,還在我眼前。法國人的熱情和親切,永遠是我不能磨滅的印象,可是一過了蘇伊士運河,為什麼可愛的法國人會用著可憎的面孔對著一個過境的客人呢?

我本來不必再提這些過去不痛快的瑣事,可是我自己覺得為了我從小在羅蘭夫人故事中所養成對法蘭西自由女神渴慕敬愛的心情,使我不能對這些醜惡的瑣事更為深惡痛絕,更叫我驚心的是第二天在西貢海關上,穿著制服的殖民地官吏,竟會伸手向我們索取幾十比阿斯脫的賄金。「殖民地對於法蘭西人民有什麼好處呢?」我回國後寫給一位法國朋友的信上曾這樣說,「這是你們的恥辱。我不想從政治的原則來批評殖民地制度,可是為了法蘭西的尊榮,你們不該在東方留下這一個使你們的朋友會痛心的罪藪。」

去年我從印度回來,我在悲痛的心境中,把同樣的話又寫了一遍給我英國的朋友。我厭惡殖民地,因為它腐化了我敬愛的朋友。我那時又加上了一句:「你一定明白,你為了這愚妄的制度付下太大的代價了。」

是的,在這次戰爭中,不但殖民地的屬主在用他們兒女的血來償贖他們的愚妄,連我們一切為自由而戰爭的人民,都在付這筆血債。你想:若是廣大的印度民族不採取「這不是我們的戰爭」的態度,我們後方受難的人也不會像現在一般的困苦,日本怎能這樣容易佔領同盟國東方的脆弱的一邊?現在我們固然有不少理由不能正視這同盟國嚴重的錯誤,可是將來的歷史家必然會說:這是一個自己解除自己武裝,讓敵人來屠殺的例子!人不是完全的。錯誤和愚妄原是我們的本性。但是,使我不能了解的是在任何地方都能令人欽佩的朋友,其不能悔改一個不太難於發現的愚妄。

我在現在又提起這套話來,因為在這幾天里我們同盟國又吃了殖民地制度的一個大虧。當我在報上讀到越南法國軍隊被日軍解除武裝的消息,我不能不又想起這常使我厭惡的殖民地制度了。若是戴高樂不學丘吉爾而學學羅斯福,越南不成為印度而成了菲律賓,日軍怎能在一兩天內解除3萬法軍的武裝呢?

東京的廣播本是不可靠的,可是所傳越南人民為了獨立而狂熱的情形,不能完全說是不可能的。當然,我們在局外看去很清楚,這是日本的政治攻勢。越南的獨立是假的,正和當初朝鮮的獨立同一性質。可是,誰使日本能採取這一著顯然不太失敗的政治攻勢呢?若是越南人民覺得他們只有在兩暴之間擇其一,他們是有理由選擇一個假冒偽善的暴君。我們應當問自己,為什麼同盟國連這一個可以制勝敵人的政治攻勢都不能採取呢?相反的,同盟國所許下他們的將來是一個永久不變的奴隸身份呢?

假如戴高樂真是法蘭西傳統精神的象徵,是一個清算過去錯誤的新生力量,他應該早就用他看《白雪公主》時的腔調「我喜歡能覺醒過來的人」來向越南廣播,他在北非的名言可以拯救3萬法國兒女的性命。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他不能在越南發動幾百萬不願做奴隸的人民的合作,像菲律賓一般和盟軍協力來驅走壓迫他們的日軍。反之,他使這些曾經貢獻他們血汗於法蘭西帝國的越南人民會受口是心非的諾言所欺騙。我實在不能不說是同盟國的一個錯誤。

或者不肯做清算帝國的大臣會回答我說,這是他們的「內政」,我們管不著。我確實很誠懇地告訴他們:我們在這艱苦抗戰的中國人民和他們的殖民地太近了。為了我們自己切身的願望希望同盟國早日勝利,我們是否有權利追問,我們在遠東戰場是否已動員了一切可以促成勝利的力量?假使有疏忽的話,不但會增加同盟國軍民死傷的數目,而且會使將來的和平無法建築在永久的基礎上。我們的盟友,我們有這個善意規勸朋友的責任。

亡羊補牢,還是有益的。遠東的大戰剛剛開始,我深切期望戴高樂將軍所代表的新興法蘭西民族能有勇氣清算他們過去的錯誤和愚妄。這次流血這樣多,痛苦這樣深的戰事,應當是世界新秩序誕生的母體,在新秩序中自由與平等是不能分割的,更不能以蘇伊士運河為分水嶺。

1945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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