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不負壯年游 霧裡英倫

偶爾也常常想起倫敦:不是花草,是霧。多年沒有浸染著倫敦的霧,生疏了的老友,想起了怎能不覺得若有所失?

霧到處都有。每天早上,推門出呈貢山頭的默廬,東邊一抹淡峰,沉擁在白蒙蒙的霧海里;望著,不免自喜:嬌懶的山岡,比我還貪睡。獨醒之感,有時也使人難受。倫敦的霧不是這樣。去年在北美詩家谷過冬,不敢早起,早起了出門,四圍在朝陽里發黃的塵霧兜著我,扼著脖子,不咳出口,會窒息;想咒詛,出不出聲。若逢有事,等不得霧散了才上街,手帕按住嘴,急急忙忙,兩步並作一步走,沿途有什麼也不會勾留住我。不熟悉我的,不知道我鼻子有毛病的,定會笑我:豈習俗之移人哉,半年不到已塗上花旗色彩!倫敦的霧不是這樣。

想起:初到倫敦,已屬深秋。黃昏時節,晚霧方聚。車過海德公園,平岡野樹,稜角隱約,遊人憧憧往來其間,黯淡難辨。到客寓里坐定,侍女容笑相問:「倫敦怎樣?」我茫然不知所答,「我見了倫敦嗎?」——是的,人豈能貌取,外表上修飾的不是暴發,也是輕薄。摩天的高樓,突兀的華表,給人的是威勢,引起的是渺小的自卑。誰甘心當螞蟻?尊嚴屈辱了,跟著的是虛妄的自大。霧裡倫敦掩沒著她的雄偉,是母親的抱懷,不是情人眼角的流盼。

深藏若虛,靠了霧。不明白英國人的,也許會覺得英國人城府太深,太喜藏;一見之下,似乎有著相當距離,捉摸不定他的真相,真如我初次在霧裡過海德公園一般,茫然不知怎樣去描述我的印象。記著:霧並不能隔絕你和平岡野樹相接觸,和往來人士相交談。等你走近時,不但隱約模糊之感頓然消失。而且,我總是這樣覺得,在霧裡看花,才能對每一朵花細辨它的姿態和色澤,霧把四周分散我們視線的形形色色淡淡的抹上了一層薄幕,我們對於某一事物的注意也會因之集中,假若你在霧裡還是睜著眼,你有機會時不妨試試,你決不會感覺到疏遠、隔膜、空虛;在你身邊的會分外對你親切。霧把我們視境分出了親疏,把特殊的個性襯托得更是明顯。你可以在清晨立在山頭望著眼前起伏的山丘,靠了朝霧,不但峰巒層疊,描出了遠和近,即是山上的一樹一木,萬里一碧的晴天所不易矚目的,也會在霧層上端孑然入眼。黑夜所搓混的距離,霧把它分出層次崗位,強烈的陽光所拉平了的個性,霧把它篩濾出稜角姿態——會交朋友的喜歡英國人。

英國人重個性,講作風。一個作家的文章要寫到不用具名一望而知是出自誰人的手筆。一個人遠遠走來,不必擦眼鏡,端詳眉目,只要窺著一眼,步伐後影里就註定了必是某人,不可能是別人。張伯倫的洋傘絕不能提在別人手上,丘吉爾的雪茄誰銜了也沒有他那股神氣。英國卡通的發達,豈是偶然?Low只能生長在英國,也只有在英國能編得出Punch雜誌。英國人是在霧裡長大的,霧裡才能欣賞個性,霧裡每個人才必須講究作風,喜好霧的人才能明白英國人。

霧叫人著重眼前。這是不錯的,很少英國人高談多年計畫,隔著一層霧,你有什麼興緻去辯論10尺以外的天地?有霧的天氣,地面也不會幹燥,滑溜溜的,看得太遠;忘了鞋底,一腳高,一腳低,不翻身就得說是僥倖。眼前的現實是每一個霧裡走動的人所不能不關心的。英國人是短見的嗎?不然。在黑夜裡摸路的人,失足跌入深溝里,會爬不起來,我們怪不得他,他看不見深溝,跌下去不是他錯;霧不是黑夜,每進一步,眼前展開了一層新的現實世界,每步都踏得實,當他舉步前進,過去的渺茫已經化為具體,這是一個推陳出新的世界,如果出事,怪不得別人。走慣了霧路的人,對於前途有的是警覺和小心,決不能是虛妄。拿破崙、希特勒不會是英國人。大英帝國是幾百年霧裡積成的版圖,若是要瓦解,也不會在丘吉爾一人手上。英國的民主可以保留皇帝,英國人民可以跟著主教在十字架前祈禱前線勝利。說是保守罷,當然。他們的回答是:沒有必要,何必更張?大學生上課還要披道袍,多麻煩?可是披著的道袍並不擋著顯微鏡,並不遮住耳目,聽不清教師的宏論,何必一定要連袖子都捲起,燒了道袍才甘心呢?霧裡長大的人,不怕改變,可是明白改變也有多餘乏味的時候,保守不一定是頑固,死硬;進步也不一定是時髦、年輕。

霧裡行路的人才明白可靠的只有自己,你躑躅在艱難的道上,舉目是白漫漫的一片,也許朋友並不遠,可是你不能拿穩了說在你困難和危急的時候,一定有人能看見你的失足,聽見你的呼援;更說不定,咫尺之間就有等待著你的敵人。英國的國運的確不是個驕子。小小的孤島,四面是惡浪洶湧的海洋,和大陸相隔不過14英里 ,可是這遙遙可望的海峽,卻是天下稀有的險道。島上的生存倚于海外的供給,他們的安全也就寄托在這多事的水面。若是英倫已經很久沒有被侵,那不全是靠了盟友的代守代攻。每次有戰爭總有一個援軍不及,自力撐住的危期。靠自己,靠自己;處危能安,履險如夷,從容沉著的勁,我不知道多少是在霧裡養成的。

籠罩在霧裡的英倫,霧不消,英國人的性格大概也不會變。你要認識他們,你得在霧裡走走。

我曾問過昆明的英國朋友:「你覺得昆明的天氣怎樣?」

「真不錯。」

「還想回老家?那多霧的英倫?」

「可惜昆明沒有倫敦這樣的霧。」

我記起在下棲的泰晤士畔,霧裡望倫敦橋;我又記得在巴力門廣場上,霧裡聽巨塔的鐘聲;紛擾中有恬靜,忙亂中有閑情。沒有了霧的倫敦,我不能想像,我也不願再去。

我懷念英倫:沒有紐約的顯赫,沒有巴黎的明媚,沒有柏林的宏壯,沒有羅馬的古典;她有的是霧,霧使我忘記不了英倫。到處都有霧,可是到處都沒有倫敦的霧一樣的使人忘不了。

1945年1月28日於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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