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不負壯年游 旅美寄言

撩開座右的窗幕,計時我們的飛機該到了世界屋脊的檐下,四周卻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雲霧遮隔了「萬水之源」的高峰。剛一轉身,一陣頭暈,又把我按倒在座上。

東方的雲霧這樣濃!不只是雲霧,還夾雜著烽煙!

昏昏迷迷地,我就這樣被載出了國境,那是6月5日。

今天是七七,進入美國國境已經足足兩個星期。微雨的黃昏,平居獨室,很像是昆明的仲夏天氣。遙望萬里外的家,這時已該是深夜,孩子在夢裡大概還在呼喚我的名字。

我確乎時常記著導報的讀者,並沒有遺忘許下的通訊。匆匆雖只一月,萬里江山一日行,好像已隔得很久。從半個地球上拾來的感想一時都向筆底擠來,反而不知怎樣下筆。若是我所有的印象只許用一句話來表達,我願意寫五個字:「這是在戰時。」

一出國門,下機不久,永遠不會受旅客歡迎的檢查員,就會帶著抱歉的笑容,用這句話來說明他不能不給我們一點麻煩。旅館的賬房也很順口地用這句話來解釋他不能立刻安置我們的苦衷。戰爭改變了正常的生活。「這是在戰時」一句話是到處會碰著的答案。

出境不過8小時,相隔不過一座高山,然而「這是在戰時」五個字的用法卻完全不同。這是在戰時,所以物價升了翅膀;這是在戰時,所以曉東街的燈光可以終宵不熄;這是在戰時,所以……爬過喜馬拉雅山,同樣是這五個字,卻被用來謝絕普通的旅客,因為士兵已經包下或徵用了「東方倫敦」最華貴的旅館,同樣是這五個字,卻被用來壓倒金錢的魔力,有錢,沒有用,戰爭第一——我有一點糊塗,也許是一天的航程,加上我還沒有全復原的病體,使我糊塗得想不出這五個字一飛過山就會有這樣不同的含義。

離開印度,我們一路都由軍站招待,我的疑案在這裡得到了一些線索。他們的物資在這裡,他們的力量在這裡。我們雖然沒有看見「力量集中,軍事第一」等標語,可是假如你有機會去看一看他們的軍營,不必有人用話來說明,你自然會領略到所謂集中、所謂第一是怎麼一回事。以吃的東西來說,普通人有錢不準買或不準多買的東西,在軍營里有的是。美國的城市裡鬧肉荒,並非屠宰場關了門,而是豬肉大批地運到前線去了。一個士兵早晨起來,可以吃一盆「熱貓」,熱貓是兩片麥片加上蜜,一杯茶,一杯牛奶,用糖也沒有限制。中午是一塊肉或一塊魚、蔬菜、洋芋、甜食,還有一杯果汁,晚餐大致相同。除了這些由軍營供給的伙食外,士兵們可以花普通人低一半的代價,在teen里買到冰淇淋、蘇打水、可可糖和啤酒。香煙每人每日限購20支,此外還有從國內送來的慰勞品,可以按份領取,住則兩三人一個房間,雖則有地方用帳篷,但大多是臨時造的營房,和清華園學生宿舍的布置差不多,只是沒有樓。

在某一個軍營里,有一位上校帶我們去參觀各種設備。他們有可以供給兩萬人用的洗衣房,全套最新式的洗衣機器,十多間冷藏房,裡面掛滿著宰好了的牛肉、羊肉,滿房的雞蛋。那位上校還是很抱歉地說這星期沒有咖啡,很對不住士兵。

一個入伍的士兵,每月薪水是100美金 。家裡若有需要給養的人,另外有安家費,吃住及醫療食品供給。美國是富,然而並非擺闊。他們的人民平均要付35%的所得稅,其他的捐和公債在外。有錢的人死了,80%的遺產全給政府拿去。舉國集中了力量來維持士兵的生活,士兵的生活怎麼不會好?軍事第一必須得從士兵的待遇做起,我想這是最簡單的邏輯。

不但在吃和住上,士兵的待遇已超過了普通平民的標準,而且在士兵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樣不惜工本。每個軍營里有電影院、有讀書室、有娛樂場、有禮拜堂和公墓。公墓是簡單而莊嚴,我和朋友們說笑話,我不但願意在軍營里生,也願意在軍營里死——這樣才使人樂於從軍。人到處是一樣的,我們不應當專門以精神力量來維持我們的戰爭。吃得來苦固然是我們的長處,然而吃苦並不是一個目的。我們沒有物資固然無話可說,但是,倘若有物資而被囤積起來或是被行屍走肉者去揮霍,而不送到前方去,那麼除了「罪惡」二字之外,還有什麼可說呢?

這是在戰時!世界上沒有人可以再維持原來的生活程度,除了從事於戰爭的人之外,也沒有人有權利要求恢複原來的生活程度。倘若有人在戰時還是恣意享受,甚至提高了原來的生活程度,那我們就不必多去追究他致富的路徑,他一定是國家的罪人。

寫到這裡,我想起了前幾個月在村子裡見到的我們的士兵。他們在攀折我們住所附近的樹枝,我想去干涉他們,可是一見他們缺乏營養的面孔,我縮了回來。後來他們對我說:「誰願驚動老百姓?我們不也是自鄉下出來的?可是我們沒有法子吃生米,又沒有錢買柴,怎麼能不出來砍樹呢?」——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同樣是在戰時!

1943年9月12日

我們的飛機降落在東非的一個高原上,距離赤道不應很遠,但是高爽涼快,除了那些米老鼠卡通上常見的仙人掌樹外,不像是熱帶。據說這是非洲的屋脊。我們在屋脊上跳過了兩洲,不到10天,真不容易使自己相信。為了保守軍事秘密起見,我們到一個地方就提一個中國名字:過了印度的青島,就到東非的昆明。我沒有到過青島。不知道所謂印度的青島提得切不切,可是東非的昆明我敢相信決不致有人反對。驟然的陣雨,連天的山巒,除了沒有個湖,什麼都使我們觸景生情,使人反而更覺異鄉的寂寞。我記起了小時候寫在宮窗上的一首詩來:「長擬求閑未得閑,又勞行役出秦關,逢人漸覺鄉音異,卻恨鶯聲似故山!」這地方相似故山之處,何止鶯聲一項!

主持這軍站的上校在我們到達之前已經知道我們要經過這地方。等我們住定了就開一輛小車來邀我們去便飯。我在上次通訊中已說過美國軍隊里的伙食,不管味道好不好,東西總是不差的。我們和很多弟兄們一起吃,有很道地的歐仆殷勤侍候。我們覺得很奇怪,在這個戰地,哪裡來這麼多的人工。一問原來都是投降的義大利士兵,義大利人矮矮胖胖,本是最適合做這種工作,最難得的是他們高高興興地當差。上校對我們說,這些人真不差,又自由,又有事做。他們不但有工錢,而且還可以有在國內夢想不到的牛肉和牛奶吃。這種優待俘虜也使我們覺得相當驚異。義大利士兵本來對這次戰爭不起勁,在這些歐仆臉上已露出了法西斯蒂快要崩潰的預兆。

飯後我們先到上校自己的宿舍里去。他一樣一樣地指點給我們看,什麼是美國運來的,什麼是他自出心裁在當地製造的。一個巨大的冰箱真不知他們怎樣運上這高原,可是後來參觀了他們的飛機修理廠,才覺得這件小東西實在算不得什麼。我們團團坐在沙發里,抽著他送給我們的雪茄,隨意地談起天來。

「我真想離開這地方。」他說,很正經地。

「是想家?」老金回頭指著我向他說,「他沒有出來就想回家,真是你的同志。」

「家當然想,但想離開的原因倒不是這個。」

「這個地方太冷了,不是?而且太高,也有不舒服的地方。」

「也不是。」

「是為了?」

「這地方都弄好了,沒有意思了。我來的時候,這是個義大利的破軍營。這一年,我一樣一樣地安置妥當了,現在就沒有意思了。我想再去找個破軍營,荒山也好,再弄一個軍站去。」

我們不知道怎樣介面。我想說的是:「這傢伙真是。」可是我沒有說,因為我覺得有一點異鄉的怪味兒。這是美國幾百年傳下「向西去」的拓荒精神顯然是深入了他們的血液。新鮮、冒險、硬幹、向前,加上了他們特具的組織力,在這短短的幾百年中,開闢了一個新大陸。現在這精神又使他們在世界各個角落裡得到表現的機會了。

「上校,你是西點軍校出來的嗎?」

他笑了,「我本是個公司的經理。我在此地不是一樣,在經理這幾千個孩子的生活?」

這又使我們大家沒有話了。在中國總好像從軍就得是軍校出身。做買賣的賺錢,平時賺錢,戰時賺得更凶。念書的念書,開了戰,頭也埋得更低。我們似乎從沒有想到過軍事中同樣是要有組織力的經理,有昆蟲知識的專家。軍事若成一門學問,這門學問一定比人類學更是包羅萬狀,無所不需的。

他說得高興,「我們一起看看去,我們的洗衣房是世界最大的!」於是我們大家冒著突然下降的暴雨,從冷藏庫一直看到修鞋廠。他滿面笑容地告訴我們:「兩萬人在此不成問題。你瞧,這件軍服洗得多麼乾淨,燙得多平挺!」可惜的是那位洗衣房的管事卻對我們說,他在美國經辦那個廠比這個還要大十幾倍。我們都同聲否認說:「這是世界上最大的!」上校哈哈大笑。美國人一切形容詞都要加一個est才覺得痛快。他們有最高的摩天樓,他們出最多的麥子,他們也有最凶的流氓和最漂亮的女人,只有一個他們卻加不上「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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