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不負壯年游 我們沒有分別——給編者及讀者的信

編者:

承你們約我在這次遠遊中常常寄些通訊,報告一些關於盟國各地戰時生活的實況。假定郵件可以暢通,我一定很高興地接受你們的特約。我願意儘力地幫助你們。使我們的導報辦得內容充實,並不是為了我們私人間的交情。講起交情來,我們相識還不到一年,說不上太深的友誼。過去幾個月,你們的報道常在我心頭佔一個位置的原因,我記得我曾屢次和你們說過,是別有所在。

我在昆明住上了5年,看見荒涼的南門,一幢幢巨大的高樓平地蓋了起來,儼然成了倫敦「片刻蝶戀」式的繁榮中心;我也看見石皮的小巷,變成了車馬馳騁的大道。這短短的時日中,我看著一個都市的興起。我又有不少機會,和在工廠里、在農村裡做調查的朋友接觸,聽到各色各樣的故事,從這些故事中我知道有成千成萬拋棄了家鄉進入這新都市來生活的人。於是我心裡有一點慌張。

都市的外形已經具備,可是在這一切物質條件已趕到了20世紀的場合下,住著的是哪一種人?人擠緊了,若是不明白怎樣擠來擠去,各得其所,一定會鬧亂子的。都市不只是一套建築和街道,而是一套生活的習慣和做人的態度,有了都市的習慣和態度,這套建築和街道才能利用來增進我們生活的幸福,不然,就會變成一個可怕的陷阱,成為人間罪惡的淵藪。

我們內地的都市,在戰時非常的局面下,實在發展得太快了一點。要很多滿帶著鄉土、家庭等傳統觀念的人;要很多不明白公民義務,不尊重別人權利的人;要很多隻想不勞而獲,因循苟且,沒有創造興趣和能力的人,合作起來建設一個現代化的生活集團,其困難是早就可以預料得到的。從社會方面說,我們必然會見到,中古封主在最時髦的西式沙發上發揮他違反人權的威力;我們必然會見到,魚貫似的摩托車在血汗所築成的大道上為一二私人累積財富;我們必然會見到,巴黎的舞鞋套上骨節彎曲的小腳;我們也必然會見到,嘴上掛滿了新名詞的青年在火車上直腳躺著享受他少爺式的體會。這一切,不過是時代的錯雜,在中世紀的軀體上穿上現代的時裝。

在這種時代錯雜中過日子的人,無論他是華屋的主人,或是街頭的乞丐,心頭永遠被各種各樣的矛盾佔據著。有了威力失去了愛戴,有了財富失去了名譽,有了肉體失去了靈魂。他們一旦在傳統的桎梏中解脫出來,並沒養成自己管束自己的能力,覺得可以任性所為,以致無法無天,社會制裁失去了效力。一時固然覺得痛快,但是人和人一同生活,終不能永遠容忍少數人的作威作福,何況在一個人和人聯繫得如此密切的都市中。在歷史上有無數的暴民從都市中發生。時代錯雜,人心惶惑,行動失當,個人的不安造成了社會的騷擾,我們可能是在火山口上討生活!

現代化其實就是都市化,培養都市習慣和態度是現代化的初步工作。現代知識給了我們偉大的動力,微妙的機器,人的確得到了空前的能力,這能力可以生人,亦可以殺人。我們需要對於這種能力加以指導,覓取適當的用途。

為都市中人民做一些生活指導的工作,是目前極迫切的課題。有些人覺得現在社會上所以有種種不滿意的事發生是單純的政治問題,政治改革是萬應丹。我不否認政治的重要性,但是因為我是個念文化人類學的人,總覺得現代政治決不能單獨得來,因為它只是現代生活習慣中的一部分。現代生活是多方面的,而且是要逐漸養成的。我們短短几十年中政治上的變動並不能說少,而實際上,變來變去,有多少改革,誰也不敢估計得太高。我們是不是應當反躬自問,這是什麼原因?若是我們把現中國的基本問題看成一個文化的轉變問題,而把文化看成人民的生活習慣和生活態度,也許就可以擴大一些我們應當努力的對象。我們得多注意一些生活的各方面,多養成一些現代生活中做人處世所必需的觀念和態度。這樣或比整天高呼政治改革更基本些和更切實些,至少也是互相為輔的。

因為我看到這一層,所以對於你們的導報抱著很大的希望,而且願意盡我的一點微弱的能力幫助你們。我記得在你們的導報發行不久,曾引起一種攻擊,說這是表示後方「文化下流」的趨勢,更其指責在大學裡執教的人不該在小報上發表文章。我當然感激他們把我們的身份看得過高,但是把「下流」二字來形容這種趨勢,我覺得是不正確的。「文化」常被許多人看作文人們的專利,是一個民族的裝飾品。但在文化人類學中卻剛剛相反,文化是指人民的生活習慣。一種行為方式或是一種生活態度,沒有被社會上一般人所接受時決不能看成這民族的文化。文化中的「化」字就包含普遍性的意思。倘若「下流」是指一種行為方式或一種生活態度之從一部分人傳到另一部分人,而並不包含壞的意思,則文化本身不下流是不成的。何況大學裡執教的人所負的責任,就在把一種從少數人所得到的知識傳給多數人,至於被傳的人是否只應限於有資格領貸金坐在教室里的,那是另一問題。在我,至少認為這個限制在任何方面都講不過去的。

我本來可以不必再把舊事重提,因為經你們的努力,我幾個月內確已獲得社會上讀者的愛護。你們發行額的增加,已證明在新興都市中生活的大眾,需要這種報道。至於這種報道是不是普通所謂「下流」,報紙的內容已夠向任何人做證,不必在這裡多說。

我在臨別寫這封信,一方面是臨行與你們共勉,努力為都市的人民服務。他們需要你們的報道。我亦相信,這種報道在使我們的文化走上現代化的道路上一定有它的貢獻。另一方面,我亦想藉此向不少愛護我的朋友解釋,為什麼我願意讓我的名字在街頭上叫賣。若是我靠我這支筆能在建設我們現代都市的工作中盡一分力量,我自己覺得是很光榮的。

若是環境允許我,我還是願意借你們導報的篇幅,常常有和讀者們通訊的機會,我沒有和你們分別。

1943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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