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文章千古事 讀張菊生先生《芻蕘之言》

《中建》第1卷第7期轉載了張菊生先生在中央研究院第一次院士會的致詞,題目是《芻蕘之言》。這是一篇大家應當讀而不易讀到的重要文獻,因為張先生在這短短的致詞里說出了現在生活在水深火熱里的人民大眾要想說的話;同時也以他學術先進,年高德劭的資格,對我們這些廁身文化界的後進發出他衷心的警告和期待。他警告我們:學術不能在戰火遍地中存在象牙之塔里。警告我們:不應當做埋頭在沙土裡的鴕鳥,不看看血淋淋的現實。更警告我們一個更明白不過的難免結局:我們將「萬劫不復,永遠要做人家的奴隸和牛馬了」。他對我們有期待、有號召,就是效法向戌 和宋牼 做時代的和平使者,所以他最後說:「元濟 也有無窮的期望,寄托在今天在座的諸位學術大家。」在座的學術大家們對於張先生的期待有什麼感想和反應我們不知道,但是在我讀來,除了慚愧內疚之餘,卻有很多感想,所以想在這裡拉雜一談。

張先生年事已高,從他個人的生命歷程上說已到了最後的一段,一生事業已告完成;道德文章也已有定論。對他私人來說,正可以自娛暮年歲月。世界雖亂,直接還威脅不到他老人家的生活,不會像「胡適之先生在北平,每天不能全吃飯,晚上都是喝粥」。但是他忍不住了。他在這國家盛典中說出這許多煞風景的話來,若不是心裡難過到萬分,決不會如此。什麼使他心裡難過到萬分的呢?

這些年來我常常覺得老年人比了我們這些中年人對於國事積極得多。青年人勇往直前的性格是可以理解,被稱為保守的老年人,反而積極起來,那真值得我們反省。現在的老年人實在看不過這個局面了。「看不過」的三字包含著相當複雜的心理背景。中國過去一個世紀雖則進步的勢力遭受到很多挫折,但是我們得承認這些挫折並不是都出於老年人的頑固。當西洋的工業勢力打開了遠東大陸之門,最初雖則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一類半推半就的拗執,但是很快地代表傳統這一代自承認失敗了,心理上向新興的力量低了頭。即使想為傳統舊勢力掙扎的也不能不穿著時髦的外衣。袁世凱恢複帝制的雄圖竟成了一出喜劇,這也是表示中國人民在心理上已充分準備著接受和傳統不同的新時代。年老的一輩退休了,「這世界不是我們的了」。但是經了半個世紀,再看看這局面,連50年前的情形都不如了。自稱為代表新勢力的人物不但把國家的事務弄得不成個樣子,而且在個人做人做事的標準上說,也一無是處。他們利用了一般人民棄舊迎新的心理,篡襲了名位,營私舞弊,表演出世紀末一切醜態——這在那些甘自引退的老年人看來竟是一種欺騙。他們有充分理由去回想當年,那些被新勢力所指摘,甚至打擊過的人,在負責上,在自持上,都比現在這些胡搞的人強。這種回想使他們會氣憤,覺得歷史太不公道。他們傷心,他們痛心,他們覺得心裡難過。說是悔不當初自己負責把握住這國家的船舵,那是過分,因為他們在心理上早已把這任務交託給了下一代。但是這些不肖的子孫竟這樣濫用他們所交出來的權力,又怎能甘心?

張菊生先生提到50多年前德宗皇帝 要求改革的熱忱,他肯看書,他知道要力避腐敗的積習。這些小事情竟在50多年後的今天浮起在張先生的心頭,使他覺得這一點精神都值得念念不忘,他對於當今執政者的失望是夠深刻的了。當然,我們可以不同意他對於這傷心史的結論:「因果相生,都是人造的而不是天定的。」但是我們絕不應逃避老前輩的譴責,更不應忽視了引起我們老前輩悲痛的實況。

張先生接著提到了目前內戰這樁令人「多麼痛心的事情」。我們得感激張老先生能把這久已被戡亂的大帽子罩住了,不許人民多說的痛心事,公開地提出來。沒有任何顏色的帽子加得上張老先生的頭上,他的蒼蒼白髮保證了他除了悲天憫人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用心。他這種本來可以不必討人「驚愕」的人物能在這場合下把這問題再提出來,可見這個問題在人民中間實在並沒有給戡亂的大帽子所罩死。

張先生認為這樣下去:「人家一天天的猛進,我們一天天的倒退。我想兩方當事人,以為戰事一了,黃金世界,就在眼前。唉,我恐怕不過是一個夢想!等到精疲力盡,不得已放下手的時候,什麼都破了產,那真是萬劫不復,永遠要做人家的奴隸和牛馬了。」——這段話我是十分同意的。戰爭的破壞是殘酷的,尤其是現代化的戰爭。西班牙是一個很好的前車之鑒。不論戰爭是否是中國蛻變成現代化國家過程中必要的節目,這總是件慘事。而且即使我們認為這有如替病人開刀,不如此不能醫治好這病人,也得考慮一下,這病人是否吃得消這種手術。

當然我說這話是有個前提的,那也就是張先生的前提:「要保全我們的國家」「要復興我們的民族。」至於不把國家和民族的利益放在心上的,這套話是不必說的。張先生認為這前提是存在的,所以他說:「根本上說來,都是想把國家好好地改造,替人民謀些福利。但是看法不同,取徑不同。都是一家的人,有什麼不可以坐下來商量的呢?」他既確定了這前提,所以認為:「這戰爭實在是可以不必的。」又說:「完全是意氣用事,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我必須說明,我個人以前也是這個看法的。我相信一切軟心腸的人都曾經有過這個看法的,而且也不妨說,應當作此假設的。這幾年內戰使一個受過科學訓練的人不能不懷疑這個假設了。如果都是為國家、為人民,儘管看法不同,也沒有在這幾年事實教訓里看不到這樣蠻幹下去會把國家和人民都給犧牲掉了的,而且更不會用犧牲國家權利和人民血汗來支持這個戰爭的道理。這使我不能不懷疑兩方當事人中必有一方,或是雙方,並不如張先生所說的為國家的改造,為人民的福利著想的。

我們對於雙方的情形並不能同時知道。在消息封鎖和宣傳技術之下,我們對於中共的情形實在不知道。關於不知道的,我們沒有法子作批評。但是在我們所熟知和身受的一方面說,我們也有理由懷疑張先生所說的前提。誰能舉出一些具體的事實來證明我們的政府是在改造國家,為人民造福?或者有人說憲政是當前最大的改造。但是連負責辦理選舉的人都公開說這是一個沒有遵守法律的選舉。當然又有人可以說沒有一個完全符合於理想的現實,而且歷史上很多事情是弄假成真的。我們也但求如此,成人之美也是應當的。可是事實又怎樣呢?一方面頒布提審法,三令五申地要實行這民權的基本保障,而另一方面卻設立了特種刑庭。憲政如果是改造國家的設施,不應當只是名義,無論如何得影響一些事實。不然,我們做人民的就有權利懷疑執政者是否真的想把「國家好好地改造」了。

改造國家是為了人民的福利,並非變戲法給人民看。所以國家是否好好改造了,最簡便的測驗是人民的生活怎樣了。這一端事實太昭彰,用不著我多說。或者有人可以辯護說,因為有內戰,所以人民遭殃,中共不「亂」,中央不必「戡」,人民就有好日子了。這是當前政府常用的邏輯。我同時也常聽見政府中人高唱「向英國看齊」。我因為也到過英國,所以不妨也談談英國情形來說明上邊的說法是不通的。英國也曾經參加過戰爭(不是內戰),政府也需要大量的支出。但是他們並沒有忘記人民的福利,所以一切政策都做到儘力保障多數人民福利的目的。舉些小事:怕孩子們在都市裡遭轟炸,戰時差不多全部疏散到鄉間,政府給予一切可能的協助。而我們呢?有開封的慘事,有槍殺難生的事件,比較之下,怎能說政府目中還有人民?再說英國戰時的經濟設施,一切以保護最大多數平民為目的。高度的所得稅、遺產稅,把富有的人的錢征出來支持戰爭,一般人民在戰爭中雖然生活艱難了,而衣食卻反而因配給而足夠了。據客觀的報告,英國人民經過了這次戰爭,健康水平反而提高了。人民福利不是一句口號,並不是要等天下太平了才能講得到的奢侈品,如果為了人民福利而引起內戰,政府總得在種種設施上表現出它的目的,儘管有心無力,也得盡心。政府可以恨那些言論界為什麼整天批評,不說些好話。其實,政府必須先做出一些好事來,才能引得起人的好話。把好話自己說盡了,而做出來的事沒有半點兌現,怎能怪別人不說好話呢?至於因為別人不說好話,而加以為匪張目的罪名,那更是南轅北轍的下策。

如果政府覺得有人錯怪了它不為人民謀福利,最好的答覆,不是入人於獄,而是用事實來證明。到現在為止,我恐怕這些事實還不存在吧。

張先生呼籲的和平是沒有一個有良心的人所不能同意的。其實說起來,沒有人喜歡戰爭。戰爭原本是一種手段,使用這手段的人自己也沒有不盼望早日結束戰爭的。所以單講「和平」並沒有多大意義。因之,我們一定要問採用這戰爭手段的人想從這手段中取得什麼結果?也就是說「和平」的內容是什麼?我們明白了「和平」的內容之後才能說這個內容中是否可以用戰爭的手段來取得?是否還有比戰爭更好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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