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文章千古事 《愛的教育》之重沐——振華女校40周年紀念獻給校長王季玉先生

一種春聲忘不得,長安放學夜歸時。

——龔自珍

每逢有朋友問起我最喜歡的書時,我總是毫不猶豫地回答是《愛的教育》。有時我也自覺可怪,為什麼這本書對我會這樣地親切?當我經了多年遠別,重返蘇州,踏進母校的校門時,這問題的答案驀然來到心頭:這書里所流露的人性,原來本是我早年身受的日常經驗。何怪我一翻開這書,一字一行,語語鄉音,這樣熟悉。我又怎能不偏愛這本讀物?

25年前,我和幾個小朋友在操場角里,浪木旁的空場上閑談。那時的振華還在嚴衙前。住宅式的校舍里,孩子們下了課,只有一角空地可供他們奔跑或閑坐。這些孩子們中間有人這樣說:「我將來總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我不喜歡張良,項羽才是英雄。」

「我不希罕這些,我要發明個飛機,一直飛到月亮上去探險。」

另外一個孩子卻說:「我是想做三先生(我們那時稱王季玉先生作三先生,因為她在家裡是老三)。」

很快的有人笑了:「教書?教孩子們書?我不幹!有什麼意思?」

「可是三先生為什麼不去發明和探險,不去做項羽和張良,而在教我們書呢?」

我就說:「她該去做大事業,留了學回來。在這小學校里看著孩子們拼生字,真是——」

「你真的願意她離開我們么?」有位小朋友急了。

沒有人再說話了。孩子們被問住了。沒有人能想像三先生會離開我們這些孩子的。如果她真的要去做項羽、張良,到月亮上去探險,孩子們也不會放她。孩子們話是不說了,但是誰都感覺到一種悟徹:看孩子們拼拼法似乎比到月亮去探險更值得我們的愛好。誰也說不出這是什麼原因,可是這悟徹卻使他們靠近了人性。在這把人性愈拋愈遠的世界裡,大家想在做項羽、張良,或是上月亮去探險時,我回憶起了25年前操場角落裡所領悟的一種模糊的感覺,雖則我還是不知道應當怎樣去衡量人間的價值,我總好像又重溫了一課《愛的教育》。

蘇州的冬天是冷冽的,在艱苦中撐住的學校,當然更不會有室溫的設備。孩子們穿得像泥菩薩般供在課桌旁,有太陽的曬太陽,沒有太陽的烘手爐。「拜拜天,今天不要上黑板吧。」孩子們在私語。果然,三先生沒有叫我們上黑板,她自己在台上抄字給我們讀。這天的字可寫得特別大,而且沒有往日那樣整齊了。再看時,三先生的手腫得像只新鮮的佛手。

「三姨每天朝上自己洗衣服,弄得這一手凍瘡。」坐在我旁邊的她的侄女偷偷地和我這樣說。話里似乎責備這位老人家不知自惜。我聽著也覺得這是大可不必的。第一是大清早不必老在冷水裡洗衣服,第二是既洗了衣服,生了凍瘡,又大可不必在黑板上寫字。學生們袖著手,老師卻忙著抄黑板,這又何苦呢?

那天放學,她的侄女和我一路回家,又告訴我說:「人家請三姨到上海去做事,她不肯去。」

「上海去了,不是可以不必自己洗衣服了么?」我還沒忘記那隻凍瘡的手。

「可是三姨不肯去。」她侄女又加重地說了一句。

三先生在孩子們心目中總是個不大容易了解的老師。我們那時不知怎麼的想起了要出張壁報,怕學校不允許我們張貼。我們去告訴三先生,三先生沒有說什麼話,點點頭,在書架里拿出了一疊紙給我們。這真是使我們有一點喜出望外,因為三先生自己是從來沒有浪費過一張紙的,這次卻這樣慷慨,原來她不肯放鬆足以教育孩子們的每一個機會。

我們那時的壁報貼在小學部進門處的走廊里,走廊相當狹。我們那時通行著一種「捉逃犯」的遊戲,一個人逃,一個人追。我有次正當著「逃犯」,一直從操場那邊衝進走廊,想繞進小學部回「窠」。這一衝卻正撞在站在走廊里轉角處看我們壁報的三先生的懷裡。我站住了,知道闖了禍。可是抬眼一看在我面前的卻並不是一個責備我的臉,而是一堆笑容:「孝通,你也能做詩,很好。」她拍著我的小肩膀,「留心些,不要衝在牆上跌痛了。」我笑了一笑就跑了。直到這次回到母校,看見季玉先生的笑容時,才重又想起了這一段事。25年了,時間似乎這樣短,還是這個老師,還是這個孩子。

振華是40年了,我離開振華也已經20多年了,其間又經過了抗戰的8年。原已經長成的振華,經此打擊、破壞,也似乎停頓了一期。但是,我再來時,季玉先生卻還是20多年前的三先生,一個看孩子們拼拼法,清早洗衣服,被孩子們撞著會笑的老師。她伸著手拉住我說:「孝通,你還是這樣。」我也說:「季玉先生,你也還是這樣。」她笑了,笑里流露了她的愉快,笑里也告訴了我25年前所不能了解的一切。我明白了為什麼我愛讀《愛的教育》了。

1946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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