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人生的況味 猴年辭歲

年過八十,日子似乎過得特別快,一轉眼,《群言》的編輯又來約我寫辭舊迎新的過年雜感了。到了年終,回頭看看自己這一年是怎樣過來的,有什麼感想,應該說是件很有意義的好事。

1992年,說是猴年吧,對我個人來說,家宅平安,筆耕未輟,「行行重行行」還在繼續,又跑了萬里路,寫了十萬字,值得自慰。

人言道,老從腳上起,我總有點怕它上升。這一年看來還沒有老到頭上,我像前些年一樣東西南北地跑了不少地方。在改革開放、開發猛進的大氣氛里,見到的新人新事,實在是筆不勝書。橫架珠江的大橋,準備動工,預示著這片先走了一步的南粵灘頭,還要錦上添花。錢塘江口的楓涇商城指望著萬商雲集,鬧市喧天。黑河江邊,兩岸夜市,燈光相映。蘭州絲路盛會,歡慶千年故道重開,歐亞大陸橋如期接軌。更難忘的是我在桂子飄香時節重返吳江,相別只半年,回鄉尋故里,竟會相見不相識,高樓大廈淘汰盡了狹巷低檐,連我出生的矮屋已了無陳跡。這樣快的發展,怎能叫人不激動,不興奮?1992年是個值得紀念的年份,它將以我國騰飛之年載入史冊。

這一年在西方各國也是個值得紀念的年頭,是哥倫布發現被稱為「新大陸」的500年。哥倫布發現美洲標誌著世界史上的一個新的時代,有不少西方史學家把這年作為世界現代文明史的開始。當然這500年從全人類來說,不得不承認是人類生產力大發展的500年,也是全球人類社會被捏成一體的啟程碑。500年過後,反思一下這一年對人類發展進程上的意義和教訓也是應該的。

可巧我凌亂的書桌上攤開著一本新近由一位朋友從美國寄來的,至今還暢銷的書,書名是《列強興衰史》,副名是《從公元1500年到2000年經濟變遷和軍事衝突》。著者是一位英國牛津出身,現任耶魯大學教授的保羅·肯尼迪。這本書里講的正是最近這500年里列強興衰的歷史。即以簡裝本來說,也是一本有540頁的巨著。我在這匆匆忙忙坐不定的生活中,實在無暇享受細讀這本十分引人入勝的作品。可是翻出導言來一看,第一句就說這是一本敘述和解釋歐洲文藝復興之後現代時期列強興亡歷史的書,又是一個從以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來為人類歷史分期的例子。使我觸目驚心的倒是,這書開卷第一章第一節的標題,顯赫地印著「中國明朝」幾個黑體字,開宗明義第一句話就是說:「在現代之前世界上沒有一個文明能比得上中國那樣進步和自感優越的。」下面500多頁的內容,在作者的筆下正是世界這個舞台上轉換主角的經過——西興東衰。

這本書是1987年出版的,現在看來,這位作者年少氣盛,太急躁了一點,沒有耐性再等待幾年能按照該書副名所說的以2000年來作結。看來他沒有預料終劇正演出在他發稿之後的這幾年裡。而且也許可以說,如果他等到2000年才出版這本書,它的歷史的內容可以更精彩和完整一些。說完整,意思是有始有終,從興到衰的全過程。當然我也不敢說得這麼絕,歷史是曲折的,這個世界究竟是誰家的天下,豈能預料,這個世紀怎樣作結還有待下回分解。歷史分期本來不過是抽刀斷水而已。

這本書末尾空白的這幾年我正在「行行重行行」。所見所聞使我想到下一本500年世界史,是不是還是會從中國開場?我「行行重行行」中留下的足跡也許正是它的楔子,而這本續集的主題又將是什麼呢?我並不苟同於500年一周期,周而復始的歷史觀,使用「西衰東興」來平衡上下兩集的對稱。我在孔林中留下片思,已流露出我並不欣賞這位牛津出身的學者的氣度,他把值得立傳的世界舞台主角留給了殺人如麻、以力服人的霸主,用兵強馬壯、鐵甲利箭來作為興衰的尺度。我還是盼望一個全世界人類能共同生存,榮辱與共的新格局。把遙遠的大同世界安在下一個500年歷史裡可能還太性急一點,但是人盡其能,各取所需,遂生樂業,和平共處應當是人類可以爭取到的世界秩序吧。

老年人似乎有權利對遙遠的將來多做些夢。這倒不是因為能做夢的日子已不多,而是因為他們在夢後的世界裡,還是有份的。今後現實世界的舞台上會出現什麼劇種,多少會決定於他們夢中出現的境象。現象如果是硬體,理想的夢就是決定硬體內容的軟體。辭舊迎新的思考還不是下一年行動的指針么?

1992年已經落幕,光榮地落幕。雞年接著猴年遞過來的接力棒。棒上是否應刻上句吉利或激勵的話?如果要的話,我將用八字相贈:「腳踏實地,胸懷全局。」

1992年11月於津浦路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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