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人生的況味 談寫作答客問

問:您的許多著作將參加1985年底在香港舉行的「中國書展」。就此機會,您能否把您過去的著作,向海內外讀者作一個「自我介紹」?

答:我寫的書,主要是兩個時期的產物,一個時期是解放前,另一個時期是解放後(主要是最近幾年)。解放前,我主要從事社會學方面的調查。1936年,我在家鄉江蘇省吳江縣的一個鄉村進行調查。根據這些調查材料,在英國完成了一本英文書Peasant Life in a(《江村經濟》)。這本書最近又出了第五版,當時我沒想到這樣一本學術著作,五十年代後的今天還有人讀,還有銷路。後來我又在美國寫了一本Earthbound a(《鄉土中國》),由芝加哥大學出版,也重印了好幾次。回國後,由於內戰,時局動蕩,我無法進行正常的學術工作,於是就給《觀察》雜誌、《大公報》寫一些短文,一部分後來翻譯成英文出了本集子,a''s Gentry(《中國士紳》),曾被美國、印度等國的一些大學當作大學課本採用。這些就是我在國外出的書,其中後兩本是由中文翻譯成英文的,而Peasant Life in a則是直接用英文寫成,它的中文譯本《江村經濟》今年才出。

解放後,我主要做具體工作,寫的文章不多,1957年以後就不能寫文章了,只好譯一些書。三中全會以後,我才又開始寫文章,所涉及的主要是恢複社會學的問題,因為中國的社會學1952年就被迫停止了,很多搞社會學的人都錯劃成了右派,現在要重新開始。為此,我還幫助大家編了一本《社會學概論》。1979年,我又開始下去調查,1981年舊地重遊,寫了《三訪江村》,作為英國皇家人類學會1981年赫胥黎紀念演講的講話稿。這裡的「江村」,就是我1936年去調查的江蘇那個村子的「學名」。我恢複調查工作後從調查鄉村上升一層調查鄉鎮,研究小城鎮的問題,這一部分課程,去年才告一段落。這幾年所寫的文章編成了一本社會學文集也要拿到香港去參展。第二步,我又開始搞邊區調查,近兩年主要集中在內蒙、甘肅一帶。寫了些文章,不過還未整理成集子。最近我又去了一趟「江村」,寫了《九訪江村》,明年還準備寫一本《江村五十年》的書。

另外,我還有一些散文,像《雜寫甲集》《雜寫乙集》,現在丙集也快出來了。

至於香港方面,他們把我解放前的一些書翻印出版了,但事先我不知道,台灣也印我的書,不過改了名字。解放後的著作,恐怕港澳的讀者不很熟悉,可以在這次書展中看到。

問:您對您的這些書,有什麼評價?

答:我只是自己儘力去寫。這裡要說明的一點是我們的條件比較艱苦,和外國學者無法相比。我解放前的一些書是抗戰期間寫成的。解放後,經過了「文化大革命」,什麼東西都丟了,現在是地地道道的白手起家。然而在這樣的狀況下,我沒有停,能做的事情都儘力去做,而且「產量」比較高。近年來,我每年要出兩三本書,其中有的是論文集,有的是短篇文章,即「雜寫」。現在,我有六本書正在排印之中。

至於文章寫得如何,得人家去說,我自己不好講。不過大家喜歡看我的文章,這我是能夠感受到的。

問:那麼您自己最喜歡您的哪些書呢?

答:這很難說,因為種類各不相同。有理論性的,如《生育制度》《鄉土中國》,有調查性的,如《江村經濟》《祿村農田》,以及我最近搞的小城鎮研究。當然,我自己最喜歡寫的,是那些短篇文章。可以寫得很靈活,不受拘束。

問:記得您在談到您為什麼把舊著重刊時說過,您的著作本身就是歷史的產物,同時也對社會發生了作用,留下了歷史的足跡。文章一離手,已不屬於作者個人。因此,您沒有權利把曾經出自您手的一些歷史的記錄掩飾起來。那麼,如果我們現在回過頭來研究這段歷史,而且研究者不是別人,正是您自己的話,您將怎樣估價這些出自您之手的「歷史產物」呢?

答:人總要謙虛一點為好。自己的傳記最好讓別人去寫,好話讓別人去說。如果一定要我本人講,那麼我堅信,在研究中國社會方面,我提出了一個新的方向。這是從五十年前開始的,儘管中間經過了很大的波折,我對一些具體問題的看法也有了很大的變化,但這個方向是我一直堅持的。

具體地說,我的第一本書《江村經濟》,提出了一個研究農村的新方法,是第一本把中國農村的一些狀況用科學方法總結出來的著作。我的老師說我在國際人類學界帶出了一個新的風氣。因為過去的人類學,總是研究落後民族、小民族,是白種人研究非白種人,殖民者研究殖民地人民,不講現實問題,也不涉及現實的改造問題;我則研究一個有文化的農村,研究本國的問題,這是以前沒有人做過的。後來我寫的Earthbound a,在學術上又有所深入。總之,我堅持學術聯繫實際、理論聯繫實際。最近關於小城鎮的研究,也是這方面的進一步深入,直接為四化服務。中國的實際建設不是空的,是很具體的,要下去調查研究,不論是在學者中還是在實際工作人員中,都應該提倡這種風氣。

問:最近,美國學者阿古什(R.David Arkush)寫的《費孝通傳》在國內翻譯出版了,您對這本書有什麼看法?

答:別人怎麼看我,那是別人的事,我不願發表太多的意見。為這本書,他花了很大的力量,很不容易。不過我覺得最大的缺點,是他把我的思想作為一種受了西方影響的思想來分析,從西方的學術發展來評價我。他不了解我東方的「底子」,沒有把我當成一個中國學者。我是中國人,我的基本看法,也是中國人的看法。

問:那麼您對中國社會學今後的發展有什麼展望?

答:中國社會學在近二十年內青黃不接,我們第一步工作是建立機構,培養大學師資。一個學問,要搞掉它很容易,要成長起來,總要二三十年,要經過兩三代人的奮鬥。

問:目前國內社會學界和港澳學者的交流是否很多?

答:港澳學者們在幫我們的忙。不過他們的社會學是西方社會學,我們需要的是在中國生長,在中國生根的中國社會學。社會學應該是有地域性的,不同的社會制度、歷史條件,就決定了其內容和方法的不同。這一點有些同行不同意,但我堅持。我們很需要借鑒西方的社會學,但是必須培養自己的社會學家。中國的社會學,必須從自己的土壤之中生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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