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風範與風物 愛國學者的一代人——在紀念曾昭掄同志誕辰100周年座談會上的發言

幾天前,我接到一份通知,說民盟中央要舉辦紀念曾昭掄先生誕辰100周年座談會,問我能不能參加。我說我一定要來。說過之後,我就想,曾昭掄先生在我腦筋裡邊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這個問題不清楚不行,曾先生在歷史裡邊該怎麼評價,我沒有資格講這個話。在我心目中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他正代表了「愛國學者」這一代的人。要定個位。我想來想去,有四個字覺得比較妥當一些,就是「愛國學者」。

從年齡上講,我比曾先生差10年,晚他一代。他這一代人,我接觸到了,可是我不屬於他那一代人,下一代人認識上一代人不容易,我上一代人的特點在哪裡,不容易看得清楚,我看曾昭掄先生,是小一輩看前輩。兩輩人在歷史裡邊的位置不同,發生的變化也很大。我希望自己能超脫出來我這一代,設身處地去想想上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特點,領略一代風騷。我寫過一篇文章,叫《清華人的一代風騷》。這一代人在精神上有共同之處,在各個學科上都表現了出來。

說老實話,我能看出來這一點,但是並不能完全理解,他們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我覺得很奇怪。比如講曾昭掄先生,在西南聯大時期,他已經很出名了,是系主任。因為潘光旦先生的關係,我同曾先生也比較熟識,經常聽到說他的笑話。他這個人連鞋都穿不好的,是破的。他想不到自己要穿好一點的鞋,還是潘太太提醒他要換一雙。最突出的是,下雨的時候,他拿著傘,卻不知道打開。我們這一代人覺得這批老頭子是怪人。可是我們同情他們,覺得怪得有意思。不修邊幅,這是別人的評價,是好話。在他們的真實心裡是想不到有邊幅可修。他的生活裡邊有個東西,比其他東西都重要。我想這個東西怎麼表達呢?是不是可以用「志」來表達。「匹夫不可奪志」的「志」。這個「志」在我的上一輩人心裡很清楚。他要追求一個東西,一個人生的著落。

我最近看了不少寫上一代知識分子生平的書,比如陳寅恪,他一定要在明朝到清朝的知識分子當中找到他可以通話的人,所以寫《柳如是別傳》。他感到語言能通、能交流思想的人,還是在明清之交。志向不同,講不了話的。代溝的意思就是沒有共同語言,志不同也。現在,我們同下一代人交往,看不出他們中的一些人「志」在哪裡。他也有他的志,有他追求的東西,有他生活的著落點,可是我們不能體會他了。這和我們對老一代人一樣,我對曾昭掄先生這一代人,包括聞一多先生,他們一生中什麼東西最重要,他們心裡很清楚,我們理解起來就有困難。曾先生連家都不要的。他回到家裡,家裡的保姆不知道他是主人,把他當客人招待。見曾先生到晚上還不走,保姆很奇怪,鬧不明白這個客人怎麼回事。這是個笑話,也是真事,說明曾先生「志」不在家。

他的「志」在什麼地方,我看的不一定對,但我看到了兩個主要的東西,第一個是愛國,這是我看上一代人首先看到的東西。他們的愛國和現在講的愛國不同。他們真的愛國,這是第一位的東西。為了愛國,別的事情都可以放下。第二個是學術,學者要有知識,有學識。開創一個學科或一個學科的局面,是他一生唯一的任務。一是「愛國」,一是「學者」,曾昭掄先生身上這兩個東西表現得很清楚。現在的學者,當個教授好像很容易,搞教學可以,到科學院也可以,他已經不是為了一個學科在那裡拚命了,很難說是把全部生命奉獻於這個學科了。

曾昭掄先生對待化學,是和對待他愛人一樣的。他創辦化學學會會志,用的錢都是自己掏出來的。不是人家要他拿錢,是他主動把工資拿出來辦這個雜誌。雜誌比他的鞋重要。他為這個學科費盡心力,像一個媽媽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在我國把實驗室辦大學裡邊,據說他是第一個。通過實際獲得科學知識,他解決了這一個很基本的問題,抓住了要害。人生經歷當中的有些東西,隨著歷史發展就過去了,像「六教授」,像「右派」,這些東西都過去了,不再講了,可是實驗室對於獲得科學知識的重要性是不會過去的。這是學習的需要。將來說起曾昭掄先生的歷史上的貢獻,我看他在中國化學學科上的貢獻會比他當部長的貢獻重要得多。在我心目中,曾昭掄先生是個真正的學者。「學」的根子,是愛國,所以我說他是愛國學者。

我們民盟也是從愛國這兩個字上長出來的。我和曾先生差不多同時進民盟,都是在40年代。進民盟沒有別的理由,就是愛國。當時我們覺得,再那麼搞下去不行了,要當亡國奴了,要救亡,所以要加入民盟。不是想當官、想當部長才進民盟的。他後來被打成右派,官做不成了,他也不在乎。他覺得這樣很好。編寫了很多教材,培養了很多人才。他在的那個學校我去過,在珞珈山上,高高低低的路不大好走。他還是老樣子,穿的還是破鞋子,走路碰在樹上,碰破了頭也不在乎。他心裡邊裝的就是一個學科的發展,志在此也。

知識分子心裡總要有個著落,有個寄託。一生要做什麼事情,他自己要知道要明白。現在的人很多不知道他的一生要幹什麼,沒有一個清楚的目標,沒有志向了。過去講「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現在他沒有志了,沒有一個一生中不可移動的目標了。我覺得「志」是以前的知識分子比較關鍵的一個東西,我的上一代人在這個方面比較清楚。像湯佩松,把一生精力放在生物學裡邊;曾昭掄把一生的精力放在化學裡邊。沒有這樣的人在那裡拚命,一個學科是不可能出來的。

現在科學院里的人,可以在一門學科的考卷上證明自己學得很好,分數考得很高,得到碩士學位,博士學位,得到各種各樣的名譽,可是他並不一定清楚進入這個學科追求的是什麼,不一定會覺得這個學科比自己穿的鞋還重要,比自己的老婆還重要。我對現在的年輕人不大了解,也不大理解。我這一代人不能完全理解上一代人,下一代人也不能完全理解我這一代人。相差10年,就有了不能理解的地方。我希望大家能互相地多理解一些。中國文化要是再有一個蓬勃發展的時候,科學界就不能缺曾昭掄這樣的人。我希望有這一天。知識分子靠的是知識,國家發展也需要積累知識,這是根本。曾先生當部長的歷史很快就過去了,可是他花錢辦的化學雜誌還存在,他拚命發展的學科還存在,他的「志」轉化成的東西還存在。我不知道新的一代繼續下去的人心裡還有沒有這樣一個東西。沒有這個東西就危險了。沒有「志」了。文化就沒有底了,沒有根本了。我很擔心。

1999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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