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風範與風物 鄭兆良和積鐵

門外傳來十分耳熟的笑聲,這年頭很少聽見的那種從心底里笑出來的聲音。除了我在燕京里同戶的那個被我們稱作「大孩子」的老朋友,不可能是別人。沒有等我去開門,大腳步踏進來的,果然是他,已闊別了5年的鄭兆良先生。他一手提著好幾匣東西,像是給我孩子的禮物。我心裡想:這大孩子心上真是只有孩子們,兒童節沒有到就來送禮。我們坐定還沒有說多少話,他已忙著打開匣子來給我看,果真是我曾在英國孩子們「小工廠」里看見過的「積鐵」。

「你哪裡去覓來的?」

「我自己造的呀!」他張開了嘴,用手拍著胸脯,臉上表現出高興和得意的神氣。

我並沒有認真相信他的話,卻問他:「這是給我孩子的么?」

他搖了搖頭:「不,帶給你的。」突然又提高了嗓子:「孝通,這是我的idea 。」——

我們上一次見面是在重慶,無意中在渡船上碰著了,一起上南岸,他送我到我寄宿的工廠里。路上他告訴我:他正在一個兒童保育會做事,他提出了許許多多關於兒童的問題問我,我和他開玩笑說:「我是長成了,誰像你心底里念念不忘的只有孩子們呢?」他卻認真了起來:

「我就愛他們,可是,叫我怎麼忘得了,他們不得了了呀!」他告訴了我更多後方保育工作不合理的事。怎樣有人把救濟兒童的物資浪費,怎樣有地方把孩子開除了出去,甚至淪落為娼妓的。他不厭其詳地把我看成了一個申訴的對象,一定要我幫他解決這些他實在看不慣的現象。「你得和我一起來想想法子呀。」在他面前我發覺了自己的卑鄙,我用了老成兩字掩飾了懦弱和冷酷。這時我才領略了「不失赤子之心」的意義。

到了南岸的工廠時,我給他路上的一番話說得很有點感傷,但是感傷卻又不是屬於我們這位「大孩子」的。他是個倒頭就睡的人,問題對於他是怎樣去克服,他不考慮人情,不講世故,不畏縮,因為他不怕後果,只要所做的是對的。這也是他綽號的來源。

不失赤子之心,不但是一種道德上的正義感,而是一種mentality ,一種心境,孩子們是好奇的,無所為的好奇,因為他們並不把「己」作為世界一切的中心,所以他能超脫了對自己有沒有好處的標準去看世界。他可以為一個不相識的孩子的苦難而動心,更可以因為要免除人間一樁不合理的設施而得罪他的上司,他會在當時沒有想到這樣做對於他的職業會有什麼影響。這種人同樣會發生種種似乎不近人情的聯想,把很多身外的事,不在自己的利益上,配搭起來,成為各種不平常的idea。

兆良在這小工廠里走了一圈,回頭卻和我提出了中國工業化的教育問題來了。他先告訴我,當他在紅十字會裡做事時,曾經派到緬甸去運東西。他在一路上最看不慣的是司機們糟蹋卡車。他氣憤憤地說:「這簡直是犯罪。一個應當可以用幾年的卡車,到他們手上,幾個月不到就完了。」他說來比丟了他自己的東西更肉痛。我是知道他的習慣的,他從來沒有因為別人用了他的東西或錢而說過半句怨言的。歸結他的氣憤卻又是問我:「你看,怎麼辦才成,這些人怎樣才能使他們愛惜機器?」

「這和你的保育工作有什麼關係呢?」我又逗著他說。

「嚇,我有idea了——」他高興得用拳頭在我腿上重重地打了一記。這種拳頭我是熟悉的。

我雖則知道他出了學校已經換了近一打多事情,但是每次見面當我想勸他不要再孩子氣時,只要聽了他一番申訴,就無法開口了。我背地裡曾和相熟悉的朋友說:「兆良生錯了一個國家。」他聽見了很氣地回答我:「我就是為這個國家生的。」——我想他是對的。他這種做人的辦法固然可以得罪上司,席不暇暖地從一個機關到另一機關地轉動,但是也有常人所做不到的事,他做來卻是輕而易舉。

譬如說吧。有一次他在一個工廠里去當管理工人伙食的事。這工廠的工人據說是最難管理了,整天愛鬧事,尤其是關於伙食(沒有好差使會輪得上我們這位大孩子的)。他到了,先去看廚房,一看在污水桶底下全是半熟的飯。他不加考慮地認為不該這樣「浪費」,於是把這事揭發了。他把工人找來,問他們說:「你們要吃得好,就得自己管,每一粒米都不該糟蹋。」工人們很高興地接管了伙食,大家監督著合作辦去,幾個月,從沒鬧過一次事。他的本領在哪裡呢?其實是很簡單的,他在辦這件事時沒有想到「自己的利益」。以往伙食辦不好,就是因為桶底里的飯太多。辦事的人不貪污,為工人福利著想,怎麼會辦不好呢?但是難得的就是這件看上去極自然的事。

還有一次他被行總派到解放區去分發物資。在猜忌、欺騙充滿了的氣氛中,他一看牆上貼著反對行總的標語。他拉著當地的負責人,一定要把這標語撕去:「我到這裡來是用人和人的關係來的,不是什麼黨派對黨派,國家對國家。我要公平地把這些東西分發給應該得到這些東西的人,你不該說標語上的話。人和人往來一定得互相信任,否則就不必做,乾脆。」我想像他那時的神氣必然是像在同學裡講理的時候一樣,理直氣壯,心裡沒有鬼的人才能有這種坦白和勇氣。當地的負責人被他說服了,把標語當眾撕了去,從此他成了大眾的朋友,從沒有受到過一點留難 。這在別人是不容易的,在他卻很自然,那是因為他心目中只有救濟,沒有其他。他不明白在救濟工作中怎麼會有政治,就因為不明白這個,他完成了救濟工作的本身。

「你離開行總了?」我問他。

他笑著:「凡是有裁員或改組時,我總是第一個輪到的。」在他說來一點酸意都沒有,像是說一條物理的原則一樣。他接著:「我不和你講這個,我是來給你看這個玩意兒的。」他把那幾匣給孩子們玩的積鐵都卸了開來。積鐵是個新名字,在中國也少見。這名詞是從「積木」里套出來的。積木是許多各式各樣的木塊,孩子們用來堆出各種形式的東西。積鐵在原則上也是這樣。匣子里有各式各樣的鐵片,鐵片上有著許多洞,另外有許多輪子和螺釘。用螺釘配合鐵片和輪子,構成種種好像風車、升降機、橋樑、小房子等模型,因之可以稱作「積鐵」。這種玩具在英美大概已有幾十年的歷史了,他們的孩子們大多玩過這個。

他一手握著一個已搭成的「曳重機」,一手拉著我的膀子,頭微側著,眼睛看著我:「你說,我為什麼弄這個?你不要小看它,我已花了6億了。參考了多少書,換了好幾個圖樣,現在做成了。」

「你是說,你辦了個玩具工廠了么?」

「也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這是我的idea。」

於是他提到我們在重慶南岸的話來了。原來他一直在想那時向我提出來的問題。「怎樣才能使中國人知道愛惜和善於應用機器?」這問題在這位心底里忘不了孩子們的朋友,很容易牽上了教育問題。一個心裡不是真正有孩子們的人,絕不會想到兒童玩具這個東西。人老成了,早忘記了自己的童年;尤其是在這個一切都是為成人而設備的中國社會裡,我們是否真正有過童年還是很成問題的。孩子被視作了沒有完全的成人,不完全就是缺陷的意思。我們做大人的就一貫地去征服孩子的「缺陷」,把長衫馬褂替孩子穿上,講話得斯文,見了人要鞠躬,目的在使孩子成個具體而微的成人。房子里固然不準留一個老鼠窠一般的孩子世界,連在牆角里的泥沙都不許孩子去經營他的天地。頸項里套著個鎖片,一周歲就要在盤裡放下銀元、鈔票、文房四寶,讓他去摸,用來測驗他一生的興趣。玩具是多餘的,不但多餘而且是「玩物喪志」,要不得的。狗叫貓叫的小學教科書已改編成對國旗和國父行禮的贊禮口訣。最近我常陪我的孩子讀《小朋友》和《兒童世界》一類的讀物,童話已長成了政治諷刺。我不敢說這是不好,但是孩子們對這些微妙的筆法似乎並不有什麼領悟——我們還是一貫地否定了孩子們有他們的童年。

我接過那個「曳重機」,轉動那些螺釘,不經意地掉了下來,不知什麼潛意識裡的鬱結在作怪,我把這「曳重機」拆成了幾塊。兆良在旁邊看著我笑:「你小時候也曾經拆壞了鬧鐘給你爸爸打過手的吧?」

「是呀!」

「可是你會裝么?你試試看,把這曳重機裝回去。」

說來真奇怪,我明明記得曳重機的模型,可是東裝也不是,西裝也不是,這個螺釘弄上去了,繩子又不動了。那個螺釘裝上去了,鉤子又反了。我失望地撒了手。「兆良,我明白你的idea了。我這個腦子,這雙手,只會白紙上寫黑字,空口說白話。你來給我這個教訓的,是不是?」

「還算你聰明。老實說,你還是難得的,你還會拆,已經不錯了。我已經試驗過好些朋友了。像我們這些年紀的,當我把這曳重機給他們時,他們規規矩矩地端詳了一番,在桌子上一放,再也不肯去動它了。他們和我講很多大道理,一直到我離開他們,他們從沒有一點用手來玩弄一下的意思,更不知道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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