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風範與風物 一封未拆的信——紀念老師沈驪英先生

從我們魁閣走上公路,向北,約莫半個鐘點的路程,就到三岔口。中央農業實驗所有一個分站疏散在這村子裡。疏散在附近的文化機關時常有往來,大家用所在地的名稱作各個機關的綽號。三岔口的徐季吾先生上下車站,便道常來我們魁閣,我們星期天有閑也常去三岔口望他。在一次閑談中徐先生講起了沈驪英先生。

「沈先生是我的老師,」我這樣說,「我在小學時,最喜歡的老師就是她。」

我停了一忽,接著說:

「說來這已是20多年的事了。最後一次見著她是在東吳的校門前,那時候我就在這大學的附中里念書。我母親去世不久,她是我母親的朋友,一路和我說了許多關於我生活細節的話。中學時代的孩子最怕聽這些,尤其像我這種亂鬨哄的人,一天到晚真不知幹些什麼,她那時所說的,聽過也就忘了。但是,我一閉眼,還記得這位老師的笑容。一副近視眼,一個拖在腦後梳得鬆鬆的髻。那時看來算是相當時髦的。至少,她所穿那件紅方格子帶裙子的衣服,在我印象里是件標準的西裝——」

我一面說著,20多年前的印象似乎愈來愈逼真:天賜庄夾道的兩道紅牆,東吳大門口的那棵大樹——在這地方我們分手了。本來是路上偶然相逢,你想,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在路上遇著了他幼年的女教師,怎麼會說得上什麼清楚的話?手插在褲袋裡,臉紅紅的,眼睛潮潤潤的,只怕有哪個同學看見,多不好意思?

徐先生打斷了我的回憶:「沈先生不是在蘇州那個女學校里教過書的么?怎會教得著你的呢?」

十多年前,我如果聽到這話,一定要臉紅,決不會接著說:「是呀,我是在女學校里長大的呀。」徐先生好奇地聽我說下去:「那個學校名叫振華。蘇州人大概都知道這學校。現在的校址是織造府。蘇州的織造府誰不知道?這就是曹雪芹住過的地方,據說他所描寫的大觀園就依這個織造府作藍本的。」

我在中學裡時,最怕是有人提起我的來歷;愈是怕,愈成了同學們取笑的把柄。「女學生!」——在這種心理壓力之下,我怎麼會有勇氣,在我女老師的身邊並排著走?校門救了我,我飛跑似的衝進鐵門,頭也不敢回,甚至連「再會」兩字也沒有說。可是,雖則這樣魯莽,我卻並沒有這樣容易把這事忘卻,20多年後,還是這樣清楚地記得:那副眼鏡,那件紅方格的西裝,和溫存的語調。

我進高小剛是10歲,初次從小鎮里搬到蘇州。羸弱多病使我的母親不敢把我送入普通的小學。振華靠近我們所住的地方,是我母親的朋友王季玉先生所辦的,而且是個女學,理論上說,女孩子不像男孩子那樣喜歡欺負人,至少欺負時不太動用武力。不久我成了這女學校里少數男學生之一。入學時我母親還特地送我去,那時校址是在十全街,就在那時我被介紹給這位沈先生。以後她常帶我到她的房裡去,她房裡的樣子現在已模糊了,只記得她窗外滿牆的迎春花,黃黃的一片。當時,沈先生,我後來總是這樣稱呼她,其實還是和這一片黃花一樣的時代,但是在我卻免不了她已經屬於「什麼都懂,什麼都能」的偉大人物那一類了。我當初總有一點羞澀,也有一些異樣:在四年的小學中,老師在我是一個可怕的人物,打手心的是他,罰立壁角的也是他,一個似乎不太講理,永遠也不會明白孩子們心情的權威。可是這個老師卻會拉著我的手,滿面是笑容,是個手裡沒有戒尺的人,這使我不太明白。我想,我那時一定沒有勇氣望著她的眼,不然,我怎會現在只記得滿牆的迎春花呢?

沈先生教我算學,每次做練習,我總是第一個交卷。習題做快了,又不重看一遍,不免時常把6寫成8,2寫成3。「這樣一個粗心大意的孩子!」其實我的心哪裡是在做算學?課堂外的世界在招惹我。可怪的是沈先生從來沒有打過這個頑皮的手心,或禁閉過這個冒失的孩子。她望著我這匆忙的神色,忙亂的步伐,微微地搖著頭:「孩子們,你們什麼時候才會定心做一個算題?」

過了有10年的一個暑假,我在滬江的暑期學校里選了三門算學課程,天氣熱得像是坐在蒸籠里,我伏在桌子上做題解;入晚靠窗眺望黃浦江的煙景,一個個還是幾何的圖形。我不知為什麼,一直到現在還是記不住歷史上的人名,地理上的地名,而對於數字並不怎麼怕;若是有理由可說的,該是我高小里歷史和地理的教師並不是姓沈的緣故吧。多少孩子們的興趣在給老師們剷除送終?等大學畢業,一個人對於學術前途還沒有全被封鎖的,該算是很稀少的例外了。

我的性格也許是很不宜於算學的,可是為了有這個啟蒙的教師,我竟為了它犧牲了一個可以夏遊的暑天。

從那天偶爾在街上見面之後,我一直沒有見過這位老師。我也沒有去想著她的理由。天上的雨,灌溉了草木,人家看到蒼翠,甚至草木也欣然自感茂盛,雨水已經沒入了泥土,沒有它的事了。多少小學裡的教師們,一天天,一年年把孩子們培養著,可是,培養了出來,向廣闊的天地間一送,誰還記得他們呢?孩子們的眼睛望著前面,不常回頭的。小學教師們的功績也就這樣被埋葬在不常露面的記憶之中了。

一直到徐季吾先生說起了沈驪英先生在中央農業實驗所服務,我才引起了這一段內疚。其實,如果不是我當時也在教書,也許這段內疚都不會發生。人情原是這樣的。我問起沈先生的生活,徐先生這樣和我說:

「她已是一個一群孩子的好母親,同時也已成了我們種麥的農民們的恩人了。華北所種的那些改良麥種就是她試驗成功的。她從南京逃難出來,自己的衣服什物都沒有帶,可是,虧她的,我們所里那些麥種卻一粒不漏地運到了重慶。我們現在在雲南所推廣的麥種,還不是她帶進來的種子所培植出來的?所里的人都愛她。她是所長的太太,但是,她的地位並不是從她先生身上套取來的,相反的,她幫了她先生為所里立下這一項最成功的成績。」

我聽著了,不知為什麼心跳得特別快,皮膚上起一陣冷。一個被認為早已「完成」了的小學裡的老師,在我們分離的20多年中,竟會生長得比她的學生更快。她並沒有停留,她默默地做了一件中國科學界里罕有的大事。改良麥種,聽來似乎很簡單,可是,這是一件多繁重的事?麥子的花開得已經看不清楚,每朵花要輕手輕腳地包好,防止野蜂帶來了野種。花熟了,又要一朵朵地把選擇好的花粉加上去。如果「粗心大意」,一錯就要耽擱一年。一年!多少農民的收入要等一年才能增加?

家務,疾病,戰爭,在阻礙她的成功,可是並沒有打擊倒她。她所改良的麥種已經在廣大的華北平原,甚至在這西南偏僻的山國里,到處在農民的愛護中推廣了。

我從三岔口回來,坐在魁閣的西窗邊,寫了一封將近五張紙長的信給我這20年沒見過面,通過消息的老師。我寫完這信,心上像是放下了一塊石頭。我想,任何一個老師在讀著他多年前學生的信,一封表示世界上還沒有把老師完全丟在腦後的學生的信,應當是一件高興的事。我更向她說:「當你在實驗室里工作得疲乏的時候,你可以想到有一個曾經受過你教育的孩子,為了要對得起他的老師,也在另一個性質不同的實驗室里感覺到工作後疲乏的可貴。我可以告慰你的不過是這一些。讓我再加一筆,請你原諒我,我還是像在你班上時那樣粗心大意,現在還沒有定心做過一個算題。」

我把這信挂號遞給呈貢的郵局,屈指數日子,盼望得到一封會使我興奮的回信。

不到一個星期,徐季吾先生特地到魁閣來報告我一個消息:沈驪英先生腦充血死在她的實驗室里。我還是坐在靠西窗的椅子上,隔著松樹,遠遠是一片波光,這不是開迎春花的時節。但是波光閃爍處,還不是開遍了這黃花?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寄出的信退了回來,加了一個信封,沒有夾什麼字。再沒有人去拆這封信了,我把它投入了爐子里。

1946年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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