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良師與益友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

一個老朋友告別了我們,活著的人有點戀戀不捨,懷念他,友情也還要繼續下去。楚老臨終的時候有遺囑,不要開追悼會,不要舉行什麼儀式。我們尊重楚老的意見,但是總覺得心裡有些話,需要大家聚一聚,談一談,感情方面才可以穩定下來。我們今天開這個追思會,意思很深,不是追悼的意思,不是光覺得悲傷,而是懷念他,有什麼話說一說,使我們還活著的人心裡清楚一點。

我是1941年在昆明開始和圖南同志結交,到現在已經將近60年了。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有一個突出的特點——當時我記得的他,同最後我看到的他,印象沒有變。在我心目中,圖南同志的形象在近60年時間裡沒有改變,這個特點我覺得很有意義。

我們處在這麼一個大變動的時代,世界在變,個人之間的關係在變,人生舞台上各種各樣的架式都有。其中能夠保持一貫的,我初次見面得到的印象保持到最後都不變的人,不多。這麼多年過去了,圖南同志卻是一貫的,不管社會怎麼變,他一直都是我忠實的朋友,一個可靠的朋友。我很敬慕這樣一個人,能做到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我自己也就滿意了。他的故去,可以說是「無病而終」。當然,這裡說的「病」,意思不一樣。九十幾歲的人,達到了自然規律的一個界限。早上起來還吃飯,坐在那兒默然而息,生命告終了。這個事很能代表他這一生。我們交往了近60年,他始終如一地走過來,不給人突然的感覺。在這樣一個大動蕩的社會裡,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圖南同志在東北的時候,曾經因為做黨的工作坐過牢。他從來沒有對我講過這一點,我最近才知道這個事情。他沒有因為為黨工作受過打擊而改變自己的態度,工作順利時是這樣,被抓之後也是這樣,始終如一。在驚風巨浪里,我們的情緒,做事情的態度,對人的態度,都容易因為境遇變化而改變,圖南同志卻能堅持60年不變。

他比我大10歲,是我的上一輩。現在回想起來,比我大10歲的很多老師們,我的前輩中的知識分子,的確有一個勁兒,這個勁兒現在似乎不太容易見到了。最近幾年裡邊,我寫了不少紀念我的前輩的文章,出了一本書,叫《逝者如斯》。我是在想,能不能把我上一代的這些學者怎樣做人寫出來,讓人們知道一點。我想到了很多人,不熟悉的不說了,我所熟悉的就有潘光旦先生、曾昭掄先生、吳澤霖先生,都是我們民盟的同志。我所熟悉的這些上一代老師們,都有相同的這麼一個勁兒,一以貫之。就像圖南同志,從大革命時期就跟黨走了,這麼多年,他的信念始終不變,對人對事的態度也不變。我同他在盟內一起做事情,1957年以前搞知識分子問題,他是文教委員會主任,我是副主任,在他領導下做事情。從那時起到後來,我的處境變化很大,一會兒挨罵,一會兒受捧,可是圖南同志對我的態度沒有變,從開始到最後始終一樣。

前一段,我和他都在北京醫院住院,房間相隔不遠。我出院時去看他,他對我說了三句話,說:「中國還需要你,世界還需要你,你還得好好保重。」他的話讓我很感動,他寄希望於別人,不為他是自己的朋友,而是為了國家,為了人類,這是他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圖南同志能在幾十年里不變初衷,就在於心中無我,不是「我」字當頭,而是有更大的目標,為人民服務,為全世界人民努力建設一個美好的社會,我們叫作共產主義。他就是從這一點出發來對待別人,對待自己。這一點,我想他是做到了。

圖南同志後來說,在他身後不要開紀念會了。這是因為,他的事業還在繼續。孔子說這是「逝者如斯」,蘇東坡《赤壁賦》里接下加了一句話,「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事情是過去了,可是並沒有走,還在。人就是這樣,我們都是這個世界裡的過客,最長不過九十幾年,100年就很少了,我認識的只有一個孫越崎 老先生。大家遲早都要走上逝者之路,相差無幾,這是自然規律,都會像流水一般過去的。可是應當看到也有不變的東西,這就是共同的信念,是具有共同信念的人和人的關係。現在很少有人講這個事情了。今天紀念圖南同志,我又想起這個問題,想講一講,提出來。

現在,我們都處在社會的大風浪、大變化裡邊,很少聽人講到人的修養問題,但這還是一個需要講的大問題。劉少奇同志寫過《論共產黨員的修養》,講共產黨員要有修養。我們民盟盟員也有一個修養的問題,一個人怎麼對待別人的問題。有修養的人,不是在得失之間做選擇,而是在對人對世界的貢獻上考慮自己的行動。這一點,存在著我們同資本主義文化的一個根本區別。資本主義的價值觀念,是以理性的個人的打算為出發點來考慮的,用理性來權衡得失。共產主義的基本思想是從社會的利益來決定個人的行為。從個人出發和從社會出發,是對於人生處事的兩種基本不同的看法。我覺得,中國文化的底子是有社會主義的本質內容的。它不倡導從個人出發,而總是以集體為權衡的導向,至少也是從一個家庭為出發點,而要求推之於國家和天下。這種從群體出發的文化生生不息地傳下來,它是超越於個人生死的。我們有這個底子,從一個小的孤立的社會裡邊向外延伸,到將來擴大到全世界、全人類,這不就是共產主義。

在這個過程裡邊,我們怎樣對待自己,對待別人,還得著重一個自我修養的問題。我想,圖南同志能這樣無疾而終,能走過這樣劇烈變化的社會而一貫地堅持一個信念,保持一個始終如一的形象,至少在我心目中存在著這樣一個不變的形象。這形象是他從堅持不懈的修養中得來的。他的修養似乎是無形的,其實處處表現在他的一舉一動一意一行之中,從他的書法就可以看得清楚。他這一手具有渾厚樸實的那種不同凡眾的好字是經過勤學苦練、千錘百鍊、鍛鑄成的。看到他寫的字也就明白他的為人,堅持真理、忠厚待人、無私忘己的高風亮節。我以在這一生中有這樣的一位朋友而自幸。他是我的一個想追趕而總是趕不上的活榜樣,一個不趨時、不趨勢一以貫之的榜樣。

1994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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