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逝者如斯未嘗往 雄聖甘地

雄是一時的,聖是永久的;雄是權變,聖是常道;雄是術,聖是理。雄和聖要能相合,使一時的成為永久的,使權變不離常道,使術不悖理,是難能,因而也可貴。不擇手段是雄而背聖,用行舍藏,懷道隱遁是聖而棄雄——歷史上這種例子多得很。雄聖聯不上,使人懷疑現實和理想,政治和道德,總是相排斥的。甘地在人類歷史上是僅有的人物;被認為相排斥,相對立的將在他的一生事業中證明是相合的,相輔的。雄和聖將結合在甘地身上。只有像甘地這種堅韌的靈魂,凝聚的氣魄,苦煉的肉體,才能當得起這真理的考驗。這考驗真無情,在他自稱已是「垂死老人」時,還不給他安息的暮年,還要他在這人類文明的被雄而忘聖的人物所威脅,道德基礎被凌辱,人格國格被金元所褻瀆的關頭,再度標象出迷惑了的人群自救的道路。

他如骸的肢體,他如絲的喉音,還要被歷史借用來警醒這面臨空前災難的世界。他說:「我沒有足夠能力說話或行動的日子已不遠了,」但是他繼續說,「在上帝的手裡,就是死,我也不怕。」——「上帝使余開始絕食,故惟有上帝能使余終止絕食。」

他這次絕食是由於印巴衝突而引起的。絕食是甘地常用的武器,以非暴力抵抗暴力的武器。可是這次他所要抵抗的對象卻不是外來加於印度的暴力,而是外力消除後所爆發出來內在的暴力。這使他更痛心,因為他的仇敵,暴力,並沒有離開他,已進一步逼入印度的魂靈。他的仇敵並不是什麼人,什麼國,而是暴力本身。誰使用暴力就是他的仇敵,但是誰放棄暴力也就是他的朋友。暴力像是魔鬼,附著人體,去打擊人類的文明,甘地並不因這魔鬼所附著的人和他的親疏而改變他的態度;他會自殺,如果這魔鬼附著他自己。

甘地所不肯屈服的是暴力,他向暴力宣戰。這似乎是矛盾的說法;多少人譏笑甘地,一說起武器,一說到宣戰怎能不包括暴力?向暴力抵抗,向暴力宣戰,自己就得用暴力,也就是對暴力屈服了。非暴力就談不到抵抗和宣戰——這表面的矛盾也正包含在我們「止戈為武」的訓詁里。我們的歷史卻沒有證實這種訓詁並非是不可能,這是甘地,在為這訓詁作見證。

暴力不能以暴力來消滅,這樣做不過是以暴易暴,暴力換一個附著的軀體。戰爭,暴力的衝突,正是暴力滋長的沃土。暴力會傳染,會像瘟疫一樣地蔓延。所以克服暴力決不能是暴力,但是什麼呢?甘地要答覆這難題。

多少人譏笑過甘地的非暴力主義。譏笑他的人認為不以暴力去回擊暴力,將永遠被暴力所壓制。暴力本身無所謂好壞,當自己能利用它來壓制別人的時候,這是個好工具,如果被人用它來壓制自己的時候,這才是該咒詛的,其實該咒詛的並非暴力,而是為什麼自己不能有效地使用暴力來壓制別人。好漢要自強,那是承認了人和人的關係只是力的平衡;不是去取消力,而是自己增加力。

忽略人和人之間有著力的平衡是錯誤的。人從禽獸的水準里冒出來,但是骨子裡還是充滿著獸性。禽獸的水準,大體說來,弱肉強食是一條原則,存在是力的平衡;但是認為人和人之間只有力的關係,也是錯誤的。人在個體肌肉之暴力之上發現了有組織的團體之力。靠這力量人吃了禽獸,不被消滅就被豢養。團體之力在其在外的表現上也可以是暴力的,但是這更強的對外暴力卻是從否定了對內暴力里得來的。否定暴力是道德,是團體間合作的保障,是和平,友愛的基礎。

譏笑甘地的人認為暴力決不會消滅,那是因為他們認為天下一家,人類是一個大團體,全體合作來創造文化是幻想。這種幻想被視作不切實的宗教,即在宗教里,他們甚至可以說,和平的世界也只是已失去的伊甸園和身後的天國,不是這個人間的世界。在人間,不會有統一的利益,永久是分著壁壘,分著團體,也永遠有衝突,解決衝突的方法最後也只有暴力,和平不過是休戰,友愛不過是假面具。現實是政治,是權變,是玩手段;甘地錯認了現實,相當殘酷的現實。他是個幻想者。幻想者應當做個小說家,至多是個宗教家,但不能是政治家的。

但是甘地卻是個實行家,他在兒時就有印度統一的美夢,現在沒有人能否認印度有今天的獨立應當歸功於甘地。他在把理想實現,在依著他的理想改變現實,決沒有停留在幻想的虛無縹緲間。但是他的「政治」卻有別於普通的「政治」。他是超出現在所謂政治家所默認的前提。西洋的政治家有著一個至今沒有變的前提:世界上永遠有著主權分立的國家,國和國之間依賴暴力維持平衡。戰爭是一切計算考慮不能少的坐標。他們也談「天下一家」,而實際是「一家天下」。天下一家是指全體人類是一個團體,所謂一個團體就是有一個道德基礎,道德原則適用於一切人,不因所屬團體而加以分別。一家天下是某一團體獨佔暴力,統治其他一切團體。

甘地放棄了這前提,他要以同一道德原則來應付一切事變。他反對英國統治印度,他也反對日本統治中國,他更反對印度統治巴基斯坦,或巴基斯坦統治印度。他歡迎一切東方民族的解放運動,但是他不相信暴力是解放的手段。他在日本侵略中國時曾發表過一封公開信,這封信也曾引起英國政府對他的懷疑。他在原則上同意日本要趕走西洋在東方的統治,但是他指責日本,用暴力來做這事,結果將是以暴易暴。他反對印度參戰,但也反對印度利用日本來趕走英國。他這種被認為不切實際的政策,我相信到現在也許可以使一般人了解了。

他一直在警告人類,暴力會腐蝕人性。戰勝國家靠了它所使用的暴力獲得了勝利,但是會喪失它的靈魂。我想目前的美國正是一個最好的例子。為了自由,為了民主,它培植了暴力,希特勒是死了,但是希特勒的鬼卻戰勝了美國。在過去幾年中,美國人民自己喪失了言論和思想的自由,喪失了罷工的自由;美國的傳統民主精神在戰勝納粹之後會遭到內在的腐蝕,在事前很少人會相信,但是甘地卻早預言了暴力的陰險。手裡握有暴力的人,面目是相同,不論出身是什麼。

甘地的任務是在建立一個大同的天下;除非我們認為這是不好的或是不必的,這如果是人類的目標,努力的方向不能是秦始皇式的兼并,不是拿破崙式的征服,這些在歷史上證明是無效的;這裡甘地提出了一種新的政治,不是暴力的統一,而是道德的統一。

譏笑甘地的人忘記了人類的歷史。歐洲曾經有過兩度的統一,一是羅馬帝國的統一,一是基督教的統一。前者是暴力的統一,後者是道德的統一。在馬槽里出生的拿撒勒人耶穌憑他道德的武器,繼承了羅馬的天下。這並非神跡,而是人類群體生活的原則。暴力的統一是一時的,而道德的統一是永久的。

印度是一個極複雜的群體組合;宗教,文化,種族把這大陸上的人民割離分碎,成了無數不相了解的團體。世界上最嚴格的社會階層是印度的caste;世界上最排外的宗教是印度的印回兩教;世界上貧富最懸殊的是印度的「滿哈拉加」和平民。在這充滿著紛爭的大陸上,在過去幾百年來又加上了個曾是最強的大英帝國的統治。這裡甘地勾出了個統一的美夢。印度如果能統一的話,世界的統一決不能是更艱難的事了。暴力曾表面上做到了印度的一體,那是英國的統治;但是沒有人比甘地更清楚,在英國統治下的印度從來沒有真正成為一個團體,因為在這紛爭擾亂的局面中,缺乏一個道德的統一。他很堅決地否定以印度社會任何一個團體來代替英國的統治,那是以暴易暴,他拒絕以暴力革命的手段來趕走英國,取得獨立;並不是因為他認為以暴力去趕走英國是做不通的,在二次大戰時,甘地確有充分的機會採取革命手段獲得獨立的。但是他拒絕這種試探,他為了暴動而屢次絕食過。為什麼?暴力會腐蝕他道德統一的成就。以暴力來傾覆英國統治是可能的,但是以暴力來建立統一的印度是不可能的。

我相信他的認識是正確的,如果印度統一的障礙只是英國的統治,這次獨立之後,不應再有印回的衝突了。甘地是現實的,他要在根本上下工夫。他去和被視為污穢的賤民相接觸,為的是要在社會階層的鴻溝上架一道橋樑,逐漸把鴻溝填平,他調解印回的歧異,他淡食單衣和貧民同甘苦。他在這許多阻礙統一的界線上跨過去,象徵了印度的真正一統。沒有仇恨!沒有成見,他在建立道德的基礎。

雄聖甘地——這一個億萬人所信賴的道德標準,不但了解人間道德的力量,而且是明白怎樣去應用道德力量去實現理想的人。

六天的絕食終於消弭了印度的內戰。我們帶著羨慕而又有一點嫉妒的心情,慶賀印度人民逃過了一個劫難,更慶賀印度能有這一個萬民的領袖;寄言印度的人民,善於愛護這雄聖兼有的甘地,不但為了印度,更為了這面臨毀滅的世界,愛護他;也就是愛護一個為人類建立道德基礎的功臣。願他的聲音超出國界,我們全世界的人民,不願在暴力中毀滅的億萬生靈,需要他。我們慚愧,同是東方的文明古國,我們竟這樣不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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