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文化之思 土地里長出來的文化

要明白中國的傳統文化,就得到鄉下去看看那些大地的兒女們是怎樣生活的。文化本來就是人群的生活方式,在什麼環境里得到的生活,就會形成什麼方式,決定了這人群文化的性質。中國人的生活是靠土地,傳統的中國文化是土地里長出來的。

「知足常樂」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精神。這和現代資本主義文化里的精神——「貪得無厭」剛剛相反。知足常樂是在剋制一己的慾望來遷就外在的有限資源;貪得無厭是在不斷利用自然的過程中獲得滿足。這兩種精神,兩種人與物的關係,發生在兩個不同的環境里。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是知足常樂。

種田的人明白土地能供給人的出產是有限度的。一塊土地上,儘管你加多少肥料,用多少人工,到了一個程度,出產是不會繼續增加的(即經濟學上的土地報酬遞減率)。向土地求生活的人,假若他要不斷地提高收入,增加享受,他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不斷地增加耕地面積。有荒地時,固然可以開墾,但是荒地是要開盡的,而且有很多的地太貧瘠,不值得開墾。人口一代一代的增加,土地還是這一點。如果大家還是打算增加享受,貪得無厭,他們還是想擴充耕地,那只有兼并了。把旁人趕走,奪取他們的土地;但爭奪之上建築不起安定的社會秩序。如人們還得和平地活下去,在這土地生產力的封鎖線下,只有在慾望方面下克己功夫了。知足常樂不但成了個道德標準,也是個處世要訣。因為在人口擁擠的土地上謀生活,若不知足,立刻會侵犯別人的生存,引起反抗,受到打擊,不但煩惱多事,甚而會連生命都保不住。

西洋在農業的中古時代何嘗不如此?《聖經》上的教訓是要人「積財寶在天上」,「富人進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困難」。勤儉是這時代普遍的美德,是生存的保障。但是科學衝破了土地的經濟封鎖,情形完全改變了。蒸汽力、電力、內燃力,一直到原子力,一一地發明了利用的方法,使人實在看不到了在經濟上人類還會有不可發展的限界。這是人類的大解放。機會,機會,到處有機會,只要人肯去開發。在這機會豐富的世界裡,妒忌成為不必需了。種田的怕別人發跡,因為別人發了跡會來兼并他的土地。在現代工業里,各門各業是互相提攜,互相促成的。鐵礦開得好,鐵器製造業跟著有辦法;鐵制的機器發達,其他製造業也得到繁榮。這時代,自然已不像土地一般吝嗇,它把人的慾望解放了。享受、舒適,甚至浪費、揮霍,都不成為貶責的對象;相反的,生產力的提高必須和消費量的提高相配合。二者之間有一點齟齬,整個經濟機構會脫節麻痹。於是以前所看不見的「廣告」也成了經濟活動的重要部門。廣告是在刺激慾望,聯結生產和消費,甚至是提倡揮霍,讚美享受。回想起在鄉下被人賤視的「賣膏藥」的走江湖,真不免為他們抱屈了。同是廣告,而在人們眼中的價值竟相差得這樣遠。時代的距離!

知足安分是傳統的美德,但是即在農業社會裡也並不能完全應付人類的經濟問題。知足有個生理上的限度。飢餓襲來時,很少人能用克己功夫來解決的。有限的土地上,人口不斷地增加,每個人分得到的土地面積,一代小一代,總有一天他們會碰著這被生理決定的飢餓線。土地既已盡了它的力,擠也擠不出更多的糧食來。喂不飽的人,不能不自私一點,為自己的胃打算要緊。貧乏的物資下,為了生存,掠奪和搶劫,成了唯一的出路。掠奪和搶劫要力量,這力量卻因為無法用來向土地去爭物資,只有用來去剝削別人了。這是人類的悲劇,在這悲劇里不事生產的力量發生了生存和享受的決定作用。有了匪徒,保鏢也來了,這樣把剝削的特性注入了權力。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合法非法,原是一套。暴力也好,權力也好,都成了非生產力量獲取別人生產結果的憑藉。「從權力到財富」——那是桑巴特給中世紀經濟的公式。

貪污是這時代的經常官務。被剝削的人民恨官吏,但是他們並不恨貪污,恨的是為什麼別人有此機會而自己沒有。他們所企求的是有一天可以「取而代之」。在這種文化里誰詛咒過貪污本身?草台戲開場是「跳加官」,接著是「抬元寶」,連城隍爺都喜歡這種連結。權力和財富是不能分的,這是土地封鎖線內的邏輯。

官吏變成公僕,衙門變成政府,是中古變成現代,農業變成工業的契機。西洋的歷史寫得很明白,工業開了一條從生產事業積累財富的大道,形成了一個擁有財力的資產階級。這個階級是現代化的前鋒,他們拿錢出來逐步贖回握在權力階級手裡的特權。他們的口號:「沒有投票,不付租稅。」這樣財富控制了權力,產生了現代政治。

中國一身還是埋在土地里,只透出了一雙眼睛和一張嘴。你看國家的收入還不是靠田賦?民間的收入還不是靠農產?即使有人不直接拖泥帶水的下田勞作,但有多少人不直接或間接靠土地生活?我們還在土地的封鎖線內徘徊。

眼睛是透出了地面,看見了人生是可以享受的;眼紅了。他覺得知足常樂是多可笑和土氣?他露在地面上的嘴學會了現代社會的口味和名詞。口味是摩登的,名詞是時髦的。可是從肩到腳卻還埋在土裡!

若是我說:「把頭也埋下去罷」,這是不可能的。可是生活和文化是一套一套的,生活在土裡,文化就該土氣。土氣的文化確是令人不順眼,但是你得全身從土裡拔出來啊。現在這種半身入土的情形是會拖死人的。享受、浪費、揮霍視為應當了,而自己並不能生產給自己享受、浪費、揮霍的物資。於是「從權力去得到財富」的需要更加重了。傳統文化中對貪污既沒有道德的制裁,於是在享受的引誘下,升官發財怎會不變本加厲?從這官僚機構集中得來的財富,無底地向物資的來源運送。這個貧血的國家哪裡還有資本去打破土地的封鎖線,建立現代工業呢?齊肩的軀體深深地陷在土裡,拔出來的希望也愈來愈少。

自拔,新文化的建立,似乎是件困難的事;但是除了自拔,只有死亡。我們現在正在向死亡的路上跑,那是事實。

1946年6月20日於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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