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文化之思 「早春」前後

4月17日離京,24日下鄉,5月15日回到蘇州。路上和鄉間,不容易看到北京和上海的報紙。到了城裡才坐下補看。在這一疊舊報里,也有不少提到了我3月24日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那篇《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文章早已過時,回想起關於「早春」一文前後的一些瑣事,倒也頗有意思。

2月初從西南回到北京,民盟中央要我做一次口頭彙報,談我離京半年中在各地看到有關知識分子問題的情況。我提到了兩個蓋子的話:「百家爭鳴」揭開了一個蓋子。這個蓋子一揭開,知識分子的積極性是冒起來了,表示在對科學研究的要求上,還有一個蓋子要等「互相監督」來揭。這個蓋子一揭開,開出來的是知識分子對政治的積極性,他們會改變過去對國家大事不大關心的那種消極情緒。但是,我接著說,第一個蓋子開得還不夠敞,許多領導同志不大熱心。第二個蓋子似乎還沒有揭,有點欲揭還罷的神氣,我是主張揭蓋子的,因為蓋子總是要揭的,遲揭不如早揭,小揭不如大揭,揭開比了沖開為妙。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民盟的文教委員會又召開了一個座談會來討論我這個彙報,希望比較全面地來估計一下當前知識分子的情況。在這個會上我用了「春寒」兩字。但一經討論,我感覺到「春寒」兩字用得還是不妥當,因為這樣說,沒有把知識分子冒出來的積極性托出來。春意是主要的,加上了個寒字,未免走了拍。於是想到「早春」兩字。「早」是個正面的字眼,和過去黃昏思想對得上,剛好道出了這個轉機。

有人從我這篇文章里感到寒意,認為是吹冷風,其實細細看去,我在這個溫度問題上是用過心思的。比如我起初想引用李清照的「乍暖還寒」一語,後來一想,這句詞,基本上是寒,暖是虛的。因此,我不直引,改了一字,寫成「乍暖乍寒」,一字之改,提高暖的地位。當時,我嘴上也屢次念到「滿園春色關不住」的句子,念來念去總覺得還是用不上。

後來有人說,暖寒是同一天氣的不同感受,於是牽出了感受者的體質問題,一若寒暖的感覺可以當溫度表來測驗進步和落後的程度了。我當時並沒有想得這樣深,推論也沒有這樣遠。我想到的只是那兩個蓋子「蓋住」和「揭開」的矛盾。其實就是現在大家已用慣了的「收」「放」問題,「收」「放」用到「天氣」上,也就成了「寒」和「暖」了。

回想起二三月間,「收、放」,「蓋、揭」,「寒、暖」確是插得進兩個「乍」字的。不說別的,就是我這「早春」一文就「收、放」了好幾次。

民盟的兩次會鼓勵我為知識分子說說話,所以決定寫這篇文章。2月中,初稿已經寫成,但是文章提出的問題分量不輕,沒有勇氣送出去。反覆修改了幾次,又複寫了好幾份,分送給民盟的朋友們研究提意見。大約是2月底,我正想發稿時,來了一位朋友,和我說:「天氣不對,你還是再等一等,這樣放出去,恐怕不妥當。」原來這位朋友聽到了一個傳達文藝方針的報告,說是毛主席批判了王蒙那篇《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小說,贊成陳其通的短論,他又加了一句:「我看形勢是要收了。」潘光旦先生住在我隔壁,他一聽我轉述了那位朋友的話,就說:「這可怪了。我在城裡也聽到有人說起毛主席召集過一次談話,不是收,而是放呀。」這一下我們弄糊塗了。

過一天,又遇見了一個雜誌社的記者,談起了另外一個正在外地採訪的朋友。他說:「寄回來的文章,口徑不對。暴露太多。現在不準這樣寫了,必須考慮後果,百家爭鳴鳴出了問題了。」我因為手上就有著這篇可能會出問題的文章,所以特別關心。追向他:「誰說的。」回答是「傳達下來的」。

雖然這陣冷風是沒有根據的,是陣空谷來風,但卻吹凍了我的「早春」。

有幾位看了我底稿,而且又肯定不是收,而是放的朋友,又一再鼓勵我把文章送出去,甚至使出了激將法。我夾在寒暖之間,欲說還休,欲罷不能,結果是又從頭改了一遍。在這種心情下改寫實際是磨角。有人說我寫得過分含蓄,不懂詩詞的人,還是少裝作假斯文的好。我聽了只好苦笑。

毛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擴大會議上講話的那天上午,我把「早春」送出去了。那天因為有外賓來參觀,要我招待,我又不知道毛主席要講話,所以沒有進城開會。晚上潘光旦先生聽了講話回來,興沖沖地來找我,揭開了謎底。

下一天一早起來拿出底稿,把後半篇重寫了一道。從修正稿送去,到文章見報,又是兩個多星期。原因說是被政協會發言擠後了。不管怎樣,當這篇收收放放的「早春」出世,早春確是已過了時了。

有些朋友為我惋惜,說早一個月發表多及時,天氣變了,不是個馬後炮了么?又有些朋友為我告幸,說早一個月泄露了春光,怕擔待不了,說不定會被圍剿一陣。我想遲乎早乎都不是偶然的,既反映了天氣,也反映了體質,我原本是處在這個大變動的時代的一個平常的知識分子罷了,話是想說的,勇氣是有限的。

朋友們看到了這篇文章,很多是同意我的,還有些人覺得沒有說暢,有點遺憾。關於這些我在這裡不多說了。要說的是不同的意見,歸納起來大概不出乎下面一些問題。

第一個問題:「天氣說對了沒有?」不同的意見是說我沒有摸准或是摸錯了。有些說早春天氣是曾經有過的,只是已經過去了,未免說得遲了點,不合於4月份的情況。這是由於我這篇文章壓了一個時間,我指的原是過去半年的天氣。我很同意4月初已不能再說是早春天氣了。但是也有人認為早春天氣的說法是錯誤的。知識分子解放時就已經到了春天。如果最近半年還是早春天氣,前幾年是什麼天氣呢?這不是明明暗射思想改造是冬天么?這又不是有意要否定思想改造的成績么?再往下說,問題更大了。因此早春天氣的說法根本就不對頭。說得輕一些也該自己檢查檢查這是什麼思想。

從這裡引出了第二個問題:「天氣呢還是草木?」百花開不了,是由於天氣不夠暖,還是由於草木本身體質不健全?反對提早春天氣的朋友們認為:自從解放以來,天氣一直是明朗的,溫暖的。黨對知識分子政策早已確定了的,而且一直是貫徹了的。明朗的天氣,花不開出來,自然是草木有問題:腐朽了,蛀蝕了。自己不成器,還要怨天!說得明白些,知識分子要發揮積極性關鍵是在自我改造,不應當去批評領導。

這種看法和我的意見是有出入的。關鍵是在對知識分子的估計。我認為在1956年的下半年,知識分子的積極性是顯著上升的,那是由於黨對知識分子政策貫徹的結果。但是上升了的積極性要體現出來,就要求創造許多條件,而這些條件跟不上要求,表現出了領導落後於群眾。黨和知識分子之間存在著的內部矛盾突出了。這種矛盾不及時解決,已經上升的積極性也就難於持久,有可能轉化為消極情緒。這就是我所想以早春天氣來做比喻的實際。

知識分子是不是應當繼續進行自我改造呢?我對此是肯定的,並沒有懷疑。但是在當前的情況里,要解決上述的內部矛盾卻不能單單強調知識分子的自我改造。內部矛盾的解決固然必須雙方共同努力,但是以每一段時期來說,按當時情況的特點,也必然有主要的一方面。和事佬式的兩邊規勸,聽來似乎是很公平,很全面,但事實上是推動不了矛盾發展,因而也不能幫助矛盾的解決。以當前知識分子問題來說,我認為,多要求領導黨檢查貫徹政策中存在的缺點是做得對的。我提出「早春天氣」的確是有意識地強調了天氣這一方面,而沒有多談草木本身的問題,我想這樣寫法也是有理由的。

沒有多談草木本身的問題並不是等於說草木本身已沒有問題。我同意:天氣儘管好,如果草木體質不健全,還是開不出花,結不出果來的。我不同意:中國那些舊知識分子都是腐朽了的,都被蟲蛀蝕壞了的。但是說他們都很健旺,那也不能。先天不足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於是提出了第三個問題:整風已經開始,天氣是在轉暖了。花開是不是有保證呢?早春天氣一過,草木本身的問題也一定會逐步提出來的,提出來的就是知識分子的改造和培養問題了。

在這個問題上,有不少朋友因為我提到了有人要求「一間房,兩本書,靜靜地做做功課」,認為我是在支持「兩耳不聞天下事」,進而批評我不應當重業務,輕政治。這正如有人因為我說了今後教書要有些真才實學才吃得開,而說我留戀於教條主義一樣,叫人辯白都難出口。

「一間房,兩本書」和「兩耳不聞天下事」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呢?房裡不一定沒有報紙和收音機,書本上講的又為什麼不能是天下事呢?「靜靜地」一語是不是又惹起了反感?是不是一靜就不能成為積極分子了?是不是要表示關心天下事,要表示政治上的積極性,必須天天熱熱鬧鬧地開會,激昂慷慨地發言么?是不是這種熱度,這種動率才是評德的標準么?我看安靜一下,把緊張的空氣緩和一些,多讀讀書,才是壅土施肥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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