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天涯咫尺 游滕王閣小記

1997年秋,有事於江西,道出南昌。事畢,主人邀做滕王閣之游。王勃序文傳世,已歷1400多年。在我這一代的老知識分子中,大概很少不在早年就熟悉王序這篇駢文的。我在童年就受父命背誦此文,文中許多字還念不準,更談不到理解文中的典故了。但是可能就因為這篇序文,使以這個名義建立的高閣,幾經興廢,現在還屹立在贛江邊上。閣以文存,不能不承認文學魅力的強勁了。

現在這座以鋼骨水泥建成的滕王閣,是在民國末年軍閥混亂時留下的該閣廢墟上重建的。1989年10月8日落成,距今已近10年。但我還是第一次登臨。新閣已有電梯,可直達頂層,但還必須拾級登台,始能享受現代設備之便。台高89級,我靠人攙扶,勉力隨眾攀登。到了88級,停了一下,因為我突然想到離京時剛過今年的生日,從那天起,我已進入88歲。這個年齡,日本人稱作米壽,大概認為米字可以分解為「八十八」三個字而成。我希望一個人活到這個時間界限,可以不再論年計歲,統稱老年了,以減輕壽命對老人的心理壓力。當此之際,我突然想起童年時除夕晚餐,即俗稱吃年夜飯,老祖母在端上最後一道菜時,總是喜歡指點著盤中的魚,當著大家說一聲「歲歲有魚」。我是在座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對這四個字一直莫明其意。有一年,我鼓足勇氣要老祖母說出個道理來。我現在還記得她又加上四個我還是莫測高深的字,「留有餘地」,她怕我還不清楚,更進一步說明「做人做事不要做盡了」。想到這段突如其來的回憶,我在跨89級台階時,大腿似覺沉重難舉。當然最後我還是勉力踏上最後一級。

走完台階,舉足入閣。猛抬頭,看到門額上有草書的「瑰瑋絕特」四字巨匾。這四字取自韓愈公元895年重修時所寫的《新修滕王閣記》中對該閣的神韻做出的概括評語,看來至今還可適用。王序之後加上韓記使該閣更為生色。

進得閣來,在基層正堂後廳,壁上砌有蘇東坡所寫的王序全文石刻。說著流利普通話的導遊,指點碑文,為我介紹了一段段掌故,從「馬當神風」說到序文的末句「詩空一字」。我原本是個蘇迷,其文其字都是我仰慕的神筆。王序蘇帖,更是珠聯璧合,我有點陶然忘機了。接著隨著導遊指引,進電梯,升至頂層,觀賞了一場唐代的音樂舞蹈表演之後,繞欄環視四周贛江和西山雲水景色,沉醉於王序這篇千古奇文所啟迪的意境之中,一生難得,實在不忍下樓。下得樓來,又被引入一間接待來賓的憩息室。室內已布置下一書桌,桌面上堆著一張宣紙,導遊央我為滕王閣題字。這真是難為了我。我是何許人物,怎敢在這個場合留下墨痕?半晌我還是急中生智,一想,過去來過的人不少,有些聰明的過客,在這種窘境,找到一條出路,就是從序文中摘一些能借來發揮當時情景的句子,聊以塞責。這樣一想,我心頭就冒出了「老當益壯」四字。但我老矣,下半句卻在記憶中跟不上來了。導遊看我停筆苦思,就見機翻出手頭蘇帖的印行本,查出了這一聯,遞給我扶我過關。我一看,蘇帖上接下去是「寧知白首之心」。我急急按帖寫完這一聯,嚮導游道謝辭行。

下得樓來,回到賓館,晚餐後,忽然想到下午之游,翻出導遊送我的不具出版者出處的旅遊贈品《晚香堂蘇帖》拓印本,內有蘇氏手書王序全本,附有用鉛字排印的王序全文及注釋,署名徐進。我想夜來無事,正好重讀一遍童時就順口背誦的王序全文,這時才看到蘇帖後有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梅溪姚士的跋中有「東坡先生初學顏魯公,故多剛勁而有韻,自儋州回,挾九海風濤之氣,作字如古槎恢石,如怒龍噴浪」。(因我不大懂草書,「恢石」二字系根據字形句意猜得。若誤,請方家指正。)這個小跋說明兩點,姚氏是從書法上看出這是蘇氏真跡,是他憑主觀的認定,這本石刻拓本是蘇氏真跡,而且又推定是蘇氏平反後從海南島回鄉時所寫的,推算起來應是東坡回常州時路過南昌所留下的字跡,是他去世前不久,已經是白髮蒼蒼的年歲。

我接著再讀鉛字排印的序文,到「老當益壯」時我怔住了,因為接下去不是「寧知」而是「寧移白首之心」。我怔住的原因是我記得我是從導遊手中接過蘇氏拓本,沒有思索,跟著寫下來的,寫的是「寧知」,而不是「寧移」。我自己是絕不敢改動王序本文的。知和移,是兩個字,我寫「知」時,完全是跟著蘇帖拓本。但怎麼出了個「移」字呢?我發現二字之別,是在我上床之前。因此我折騰了一夜,最初我打算起床後應當就去滕王閣,索回題字。加上一行「從蘇帖」小注,以免留下我狂妄篡改王序之譏。起床後,想起昨日游閣時購得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滕王閣志》一書,翻到該書所收的王序,第144頁上,「寧移」下面括弧加上「一作知」三字。意思應是原文是「移」,「知」是後人的改作。但表明不作斷語,且用「一作」含糊其詞,以免表態。這是類似我在起床前所擬採取的態度。

但是問題也就越想越多,根本問題是王勃當年究竟用「移」還是「知」。大概這問題是很難正面答覆的。因為我想,王勃當時的原文如果已經寫出,當在都督閻公之手,輕易不會給人。人已去,文章則已成了口傳之品,要追根已不可能找到原本了。第二個問題是誰開始用「知」字而不用「移」字。現在可以推知而且有憑據的是蘇帖,而蘇帖是不是真跡還是疑案。如我在上引姚跋中所記,他並沒有蘇帖是真跡的確證,所謂「如怒龍噴浪」,嚴格說只是後人從書法中得來的印象,不能認為是蘇氏所獨有。

我捉摸這個「移」改為「知」的問題,第一是否出於蘇東坡之手。我跟著這個線索延伸,覺得有此可能。第二是如果蘇軾到了南昌,有興手寫王序,他不大會要個本本來抄寫。過去受過傳統鍛煉的文人一般都是憑早日誦讀時留下的記憶背誦的,背誦的過程中就不免會把自己的體會竄入進去,發生篡改原作的結果。我反覆細嚼「寧移」這一句,似乎感覺到有點彆扭。首先是王勃寫這句話時年紀還輕,他並無「白首之心」的經歷,因之也不可能有此心的體會,所以很可能是以青年之身觀察老年表達的行為去猜測「白首之心」。他在下一句「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中下半句是有切身體會的。上半句也不可能是親身經歷,因為他究竟是世家子弟,是吃皇糧長大的,哪裡會有窮人的直接體會?如果他原文是用「移」字,似乎更近乎情理。他是個年少志高的人,具有青雲之志是寫實,從這個基礎去推測老年還要繼續上進,才得出老當益壯的想法。

我這樣想下去就要懷疑到蘇老是「知」字的創改者了。首先是他已經飽經風霜,有資格可以「知白首之心」,何況他這時剛過了「萬重山」,快回到常州時,渴望有知己的人了解他的心境,背誦王序時,很自然地流露出了這種心境。不去用「移」字而改成了「知」字。我從這一種境界去猜測,這是蘇體而不是王體。

再進一步,我想如果用對仗來表達一個作者的意境,用「知」字似乎比「移」字超出了一著。移字還停止在「青雲之志」的層面上,要求老人不要改變青年時候的心志。實事求是說,人老了,體質和心境自不能停止在青年的境界上。要老和壯相統一固然不能在物的層面上,提出白首之心是到了點子上,但是如果用「移」字,那就成了要從不可能轉化為可能,這是不切實的。如果用個「知」字,就跳出了當事者的本身,超越了第一身的地位,也就得了統一的可能。因知的內容是不必做出肯定的,可以這樣或是那樣,但總是不從第一身來表達了,進入了另一境界。我從蘇拓本,不願回到移字,當然我也不再站在「不表態」的地位了,想到這裡,我就放棄了回滕王閣索回題字加註的打算。這件事也就告一段落。

在飯桌上我又向同行的幾位朋友說了我這一夜和一晨思想上的折騰。不料一位年輕人認真地打電話回家找他的父親,告訴他我在「移」字和「知」字上的反覆思考。他的父親原是我的學生,在電話上補充了一些資料,說據他記憶所及,明代人所編《王子安集》中是用「移」字,這個信息可以支持我「知」字出於蘇氏之猜度。但電話里又說他查了中華書局1950年的新版,卻已改為「知」字,但不知誰出的主張。

以上這篇小記是我1997年11月18日在無錫市太湖邊上的一家賓館裡,抽了一個上午寫下的,文氣似乎沒有寫完。但是我又投入了其他任務,無心再寫了。當時正有一位朋友從北京來加入我這個研究隊伍。他就是寫有關我一生主要經歷的《鄉土足音》一書的作者,是從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我在這篇小記里提出的「移還是知」的問題,原是個中國傳統文學上的問題,我這個外行不應置喙。所想到的也只是從「心態」研究角度的思考。這位朋友既然到了身邊,我覺得這是他的本行業務,不妨由他接下去寫完這篇小記,也不妨作為我近年來一向提倡用對話來提高學術的主張的實踐,而且也可看作我遵守「留有餘地」的遺訓的一個實例。

1997年11月18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