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天涯咫尺 海南曲

天涯僅咫尺,海角非極邊。

沙細白且潔,水遙深自碧。

自古多騷客,直言南天貶。

椰林掩墓門,巨岩留文筆。

荒涼成故事,繁花寫今篇。

海闊又天空,老驥頻自鞭。

這是1985年11月24日我在三亞市天涯海角試寫的海南小曲。天涯海角是個地名,坐落在海南島的南端,一片形象奇特的岩石群,浸立在洶濤澎湃的海灣里,面對蔚藍的大海,越遠水色越深,澄碧一線,直貼天際。車停在公路旁,跨越鐵路,拾級下坡,步入沙灘。岩石群即在灘外。沙細潔白,踏上去柔軟細膩,步武著印。環視諸巨大岩石,前人刻鑄手跡,均加紅漆,遙遠可辨:有「天涯」「海角」「南天一柱」「海闊天空」等。還有郭老所寫詩篇,迫近才能摩認。

「天涯海角」言其遙遠偏僻。這已成了過去的歷史事實。現在從首都到三亞,如果安排得緊湊些,確已可早發夕至。說是近在咫尺也不過分。同樣的距離,在一千二百年前的唐代曾被寫成「鳥飛猶用半年程」;用現有的噴氣鐵鳥來載送,直飛的話,年字應改作日字了。這個海角在今天我國的版圖上與南部國境線上的南沙群島還遠隔著一個廣闊的南海,不再帶有極邊之意了。

人們對海南島的空間概念看來還不容易迅速地趕上事實的變化。像我一樣的人,提起海南島,還是會引起蘇東坡詩里所傳達的「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髮是中原」的意境,是一片離開中原多麼遙遠的荒涼之地!文藝的魅力竟使我們忘了這是近九百年前詩人的感受。我站立在白沙灘上,不免望洋興嘆:歷史的痕迹為什麼那麼親切,而歷史的運轉又為什麼那麼逼人!

時間和空間本來是那麼渾然一體難解難分的,人們最習慣地是用人和事來劃分它、記認它。因而海南島總是和蘇軾、海瑞等名字緊緊地織合在一起,而這些人特別容易引起人們同情的是他們的「硬骨頭」。硬骨頭也者,就是不考慮個人得失而不肯作違心之論的人,直言之士是也。為什麼這些人又很多和這片土地結下因緣呢?這是出於海南是個島嶼,容易畫地為牢,也就是說在交通不發達的時代,是個天然的監獄。這島嶼又處於亞熱帶,所謂瘴癘之區,用現代語言來說,地方性傳染病特多,缺乏抵抗力的外來人不易生存。歷代封建帝皇就看中這塊可以借天殺人之地,作為對付反對他的直言之士的「牛棚」。遠在唐宋,海南島就成了貶謫放逐之所。得罪了皇帝或權臣的官員們被派遣到這個天然監獄裡來當「官」。能生存到「平反」「改正」回歸大陸的人不多,蘇東坡固然是其中之一,但是在放歸途中,到了常州也就與世長辭了。

對像蘇東坡那樣在仕途上一生坎坷的人來說,貶謫的過程固然值得後世的同情和為他的遭遇不平,但是也應當看到東坡的成就未始不是得之於這種遭遇。正如陳老總過海口時寫的「滿江紅」詞里所說的「逆境應知非不幸,南遷每助生花筆」。我愛蘇文詩詞,在其神韻境界。他這支筆能像「行雲流水」「泉源涌地」「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那樣地自由豪放,只靠他的天賦是做不到的。神韻境界來自經歷。三十六歲起就開始貶謫生活的人才會「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他熱愛這個純樸的孤島,所以說「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古真吾鄉」。

暴君惡毒的手段固然應當受到萬世的譴責,但從海南島上的人民來說卻真是壞事變成了好事。戍謫的陋規正是中原文化向邊區傳播的渠道。今天在海口市紀念東坡的蘇公祠的正堂供著三個牌位,除了蘇軾及其子蘇過外還有一個是追隨蘇氏的學生羌唐佐,從姓名上就可以看出是個當地的少數民族。海南的文化就是靠不斷送上門來的文人學士所培育起來的。到了明代才有可能出現海瑞這樣稱得上「南天一柱」的人傑。

海南人民飲水不忘掘井人。他們很早就採用建廟築祠的方式來紀念這些開發海南文化的人物。現在的蘇公祠,在南宋時就以「東坡讀書處」的名義作為重點文物保存了下來。元代就在此處開設「東坡書院」,到明代建成蘇公祠。東坡在海南島的三個年頭(1097~1100)主要住在現在的儋縣 ,我們這次訪問沒有到這個地方。蘇公祠是在海口市,當年東坡渡海後,在此憩息,北歸時又在此暫住,一共約二十餘天,而海口人民卻念念不忘這位文化傳播者。人民的嚮往是有選擇的。

與蘇公祠相聯的是五公祠。五公是唐朝的李德裕,宋朝的李綱、趙鼎、李光和胡銓。樓上大廳圓柱有一副楹聯,上聯總結了五公的共同特點:「只知有國,不知有身,任憑千般折磨,益堅其志。」人民建祠紀念他們的就是他們一生所表現的這點「正氣」。

我從五公祠出來,就去拜謁海瑞墓。海瑞是海南島瓊山縣 人,別號剛峰。他反貪污,平冤獄,在民間有「包公再世」之譽。由於他剛直不阿,上疏敢諫,被罷官入獄,後平反覆職,歸葬海口。他的一生構成封建時代樹立清官的模式。事情已過了四百多年,他的墓地早已列入供人憑弔的故跡。過去誰會預料到海瑞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竟會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歷史上這樣的事似不常有,說是離奇的偶然性卻也不易服人。無論怎樣,事實確是發生了。吳晗的《海瑞罷官》一劇不僅引起了三家村的冤獄,甚至成了神州一度失常的引子。我到達海瑞墓前,感到抑鬱的倒不是四百年前的故跡,卻是十年前的回憶。

海瑞墓是最近重修的。《海瑞罷官》一劇所引起的罡風,把安息了四個世紀的海瑞遺體從地下刨出,戴上高帽,陳屍街頭。這種暴行的結果卻反而證實了海瑞廉潔的品德,因為從他棺木里找得到的殉葬品只有幾個明代的銅幣。清官畢竟是清官,歷史還是歪曲不了的。

謁墓回來,在車內我又寫了一首詩:

南海多忠骨,令名身後昭。

五公謫貶日,早在唐宋朝。

粵嶺梅花白,瓊島野卉嬈。

地靈育剛峰,清風萬民招。

孰料百年後,神州出人妖。

海瑞罷官劇,天震地動搖。

冤起三家村,摯友烈火蹈。

氛盡謁祠墓,鳴咽聽晚濤。

蠻荒成天府,視今怨應消。

1986年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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