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天涯咫尺 四上瑤山

還不到一年,我又到廣西金秀瑤山去走了一趟。這次是應老鄉之約去參加慶祝他們的自治縣成立三十周年的。三十而立,應當說是件大事,我怎能不去祝賀一番?

如果安排得好,從北京當天可以到金秀。可是主人怕我經不住四小時飛行後再加上五小時麵包車裡的顛簸,堅持要我在桂林住一夜,往返多花了兩天。比起四十七年前我初上瑤山時從上海到瑤山足足花了兩個多月,當然不能同日而語了。

這是我第四次上瑤山了,四次中要算這次時間最短促。我本來打算多住幾天,還想去初上瑤山時調查的地區探望一下和我前妻一起照過相的那位老大娘。她現在還健在,盼望我能去見她一面。可是因事打消了我這個願望,匆匆而去,又匆匆而返,在山裡只住了三個整天。

今年天氣有點反常,入秋以來從北到南氣溫都比往年同時為高。山中三日意外地嘗到了避暑的滋味。金秀縣府處在海拔八百多米的山谷里。每到午後,氣溫剛要上升時,經常會降一陣涼爽的雨,讓人們能享受一個舒適的午覺。雨過醒來,舉目四望,周圍山色倍覺嫵媚。空氣是甜滋滋的,輕紗似的浮雲往來遊盪,峰巒隱現,逗人遐思。

在這短短三天里,聽到的新事確實不少。這一年裡金秀瑤山顯得更秀麗了。記得去年這時候,老鄉們向我申訴過許多情況,歸納起來大多是林糧矛盾引起的,今年沒有人再提這些事了。當前的話頭離不開「兩熱」:致富熱和科學熱。瑤族作家莫以明,就是我前年相識的當時的縣委書記,在他寫的《八角姻緣》那篇小說里生動地道出了這一年瑤山的氣氛。

金秀瑤山位於柳、桂、邕三江所划出的三角地帶中心,面積二千多平方里,高峰林立,一般在海拔一千米以上,最高的近二千米,是廣西中部偏東的一片高山區。山區四周地勢低平,海拔僅一百米以下。這裡的高山和桂林的石山不同,土層較厚,植被廣袤,是廣西最大的天然林海。從東北到西南綿延百餘里,每年蘊藏著二十四億立方米的水量,是個名副其實的綠色水庫。經二十五條呈放射狀的河流,分別供應周圍百萬畝良田,養活了百萬人口。

什麼時候起這個山區有人居住,至今還說不清。五百年前因明朝的封建統治者鎮壓瑤族而引起的長期武裝鬥爭的中心,就在這山區南部的大藤峽。其後,這一帶平地上就很少見得到瑤族了。瑤族幾乎都進入了閉塞的山區,真是「無山不成瑤」。金秀這片險惡的高山峻岭保衛了瑤族的生存。瑤族一向依林為生,培植和保衛了這綠色水庫,繁榮了周圍的農業,形成了一個生態體系。解放後我們廢除了民族壓迫制度,瑤族人民享受到了當家作主的民族平等的權利。瑤山內外從隔絕轉向交流,原本可以指望山內山外更以林糧相濟,共享繁榮,沒有料到二十年來卻鬧了一場林糧矛盾。

林糧矛盾是從大躍進的「放衛星」大獻木材起,到十年動亂的「不吃虧心糧」,要求山區糧食自給為止這一系列「左」的干擾產生的結果。在這種地無三尺平的山區里搞「以糧為綱」,人們只有砍樹開地。在貧瘠的山坡上長糧食,幾年就連種子都收不回,不得不丟荒另闢,把鬱鬱蔥蔥的山嶺,刮成一片片的禿頂。山內的人勞動終日不得一飽。山外卻因山上林少蓄不住水,多雨發山洪,少雨河成溪,潦旱相間,糧食產量連年下降。這就是說,這地區的生態體系被破壞了。

瑤山偏僻,「以林為主」的政策去年才落實下來,剎住了林糧矛盾。這個政策說來很簡單:要求住在宜林地區的居民全力發展林、副業,糧食不夠自給就由外地供應他們。以糧養林,以林蓄水,以水供田,以田植糧。從林糧矛盾變成了林糧相濟。在民族平等、團結、互助的新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這個生態體系,將為這地區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提供優越條件。

金秀瑤山在這短短的一年裡,即使不能說面貌大變,至少可以說氣氛不同了。這一年裡發生了許多事,初聽來有些似乎不大容易相信。比如說,羅香公社羅運大隊,人均年收入從1975年的72元上升到1981年的380元。在絕對數字和增長速度上都比我在江蘇調查的江村為高。上面提到的那篇小說《八角姻緣》就是取材於這個生產大隊的。

事實是這樣:金秀瑤山很早就以生產八角著名,八角是一種香料植物,又叫大料或茴香。在「文革」期間很多公社奉命「割尾巴」,把多年的八角林砍了。可是,羅運大隊頂住了這陣歪風,保住了八角林。撥亂反正後,國家收購這項香料價格較高,所以這個大隊就走運了。去年落實了生產責任制,幹勁更旺,這個生產隊在這一項收入上就得到了40萬元。有個單身漢一人凈得1380元。這個265戶的生產大隊的信用社中,社員存款已近11萬元。全大隊有收音機105台,收錄機4台,手錶255塊。去冬今春,不少社員結隊到柳州和桂林旅遊,這是自古以來沒有過的事。

這個生產大隊的好運道像長了翅膀,一下在大瑤山裡傳開了。已經把八角林砍了的地方又種了起來,沒有種過的也千方百計去學習怎樣種八角。自治縣適應新的需要,今年在原來的中藥繁殖場的基礎上成立了一個八角研究所,引進現代科技來繁殖良種,防治病蟲害。全縣今年已有八角林近三萬畝,這些樹長成後人均收入至少可以翻一番。

聽來更喜人的還不是八角而是靈香草。這是瑤山的特產,聞名山外已有很長的歷史。早在宋代周去非的《嶺外代答》里,已提到它,稱零陵香,產於當時瑤族聚居的零陵郡的靜江等地,在今桂北。它是多年生草本,高二尺左右,葉互生,橢圓形,長寸許,長在森林覆蓋的潮潤的地面上,自然生長期大約十五年。培種的方法相當簡單。農曆五月到七月間,從老本上摘取一寸左右的草莖,帶一片葉子,插入土中或石縫裡,次年二月除一次草,三月開花,到冬天就可以連根拔起,烤乾出售。

去年訪問金秀時就聽說,香港的商行派人到平南高價收購,據說要十多元一斤,而傳說在香港要值幾十元。我問老鄉,這種香草為什麼這樣值錢,他們也不清楚。有人告訴我,北京圖書館派人來購買,說是放在書庫里,線裝書就不會遭蟲蛀了。後來又聽人說,靈香草的這種用處是清代寧波「天一閣」的主人在廣西做官時發現的,他帶回到那個著名的藏書樓里試用,果然生效,於是就在當時的文人中傳開,視作珍品。港商拿去作什麼用,傳說卻不少。除了用來提煉香精外,據說還能用來治病。我在一個調查報告中查到,瑤族人民用此草生莖葉煎服,可以避孕或墮胎。如果經過試驗確有此效,對我們推廣計畫生育大有幫助。我帶了標本回來,請人去打聽學名,得到的答覆是Lysimachia Foenum graecum Hance,屬報春花科。

靈香草對我來說並不是陌生的。建國不久,我參加中央訪問團到廣西去做少數民族工作,那時曾注意到大瑤山的茶山瑤婦女頭上佩戴的銀板,高聳突出,光亮奪目,十分惹眼。當時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在這偏僻山區里哪裡來這麼多銀子讓婦女頂在頭上?老鄉告訴我說,茶山瑤會種靈香草,外邊的人出大價錢用銀子來換。山裡風氣好,沒有盜竊,所以這些銀子成了婦女們常用的裝飾品。這道理我能懂得。山裡這種自給經濟,加上運輸困難,除了白銀還有什麼能用來和瑤族交換這種珍品呢?這種瑤語稱作「冒珍」的大銀板,插在頭頂上,左右兩邊各三塊,輕的有一斤,重的有二斤多。在各民族的頭飾上確是具有特色的。

靈香草是價值較高的土特產。據老人們記憶,在他們的幼年,每斤可換來銀幣二至四角(當時白米一百斤值二塊銀元)。我去金秀市街上的土特產商店裡參觀,看到二兩重的一袋靈香草要價二元人民幣。種植這種香草並不費工,據說二百斤靈香草,約費三十個勞動日。當我在嘆賞這樣值錢的特產時,陪同我一起進山的一位本地同志在我耳邊笑著說:請你准許我遲兩天回北京,我去種一些靈香草,托家裡人照顧一下,明年接老母親上北京的路費就有著落了。我計算一下,確是夠買北京、桂林間來回的飛機票了。我順口說,索性住上一星期,你一年可以不必支工資了。

靈香草固然值錢,又容易栽植,但是卻十分嬌氣,多病易萎。瘟疫一起,整片遭殃。最兇惡的瘟病叫作「點蠟燭」。犯了這種病,起初只是枝頭的嫩葉枯黃萎落,然後向下蔓延,其快如蠟燭燃燒一樣,不久就全部報銷了。而且一株犯病,一片受災,傳染很快。過去每年因「點蠟燭」而損失的產量經常要達百分之三十至四十。不瘟則白銀進門,一瘟則兩手空空。過去這對瑤族來說,只能是事歸天命了。他們稱之為靈香,多少帶有點靠神保佑的味道。

過去這一年裡,卻出現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科學克服了神佑,保證了靈香草長靈永香。原來去年我離山不久,自治區派來一個自然資源綜合考察隊。其中有一位廣西農學院的教師何有乾同志,他決心要為靈香草「滅蠟燭」,用了半年時間,為這種搖錢草找到了防治病害的措施。他經過觀察和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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