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天涯咫尺 雞足朝山記

到了海邊,上了船,天色已經快黑。我們本來是打算趁晚風橫渡洱海,到對岸挖邑去歇夜的。可是洱海里的風誰也捉摸不定,先行的船離埠不久,風向突變,靠不攏岸,直在海面上打轉。我們見了這種景象,當晚啟程的念頭也就斷了。同行的人知道一時決定走不成,貪看洱海晚景,紛紛上岸。留在船里的只有潘公和我兩人。

我留在船底實在有一點苦衷。三年前有一位前輩好幾次要我去大理,他說他在海邊蓋了一所房子,不妨叫作「文化旅店」。凡有讀書人從此經過,一定可以留宿三宵,對飲兩杯。而且據說他還有好幾匹馬——夕陽西下,蒼山的白雪襯著五色的彩霞;芳草滿堤,蹄聲嘚嘚;沙鷗傍飛,悠然入勝——我已經做了好幾回這樣的美夢。可是三年很快的過去了,我總是沒有能應過他的約。這座「文化旅店」正靠近我們這次泊船的碼頭。但現在已是人去樓空,那幾匹馬也不知寄養在哪家馬房裡了。這個年頭做人本來應當健忘一些,麻木一些。世已無常而恨我尚不能無情。為了免得自取悵惘,不如關在船底,落日故人,任他岸上美景怎樣去惹人罷。

多風少光的船底也有它特別值得留戀的地方。我本是個生長在魚米之鄉的三吳人士,先天是愛船的。10年來天南地北的奔波,除了幾次在大海洋上漂泊外,與船久已無緣。這次得之偶然,何忍即離。這一點鄉思系住了這兩個萬里作客的遊子。還有一點使我們兩人特別愛船的也許是因為我們的眼睛和腿都有一點毛病。潘公有一眼曾失明過,我呢,除了近視之外,對於色彩的感覺總是十分遲鈍。潘公是獨腳,我呢,左腳也殘廢過。在船底,我們的缺陷很容易掩飾過去。昏暗的棚子里有眼亦無可視,斗大的艙位里,有腳亦不可動。這裡我們正不妨閉著眼靜坐,只要有一對耳朵沒有聾,就夠我們享受這半個黃昏了。

古人時常用「欸乃」二字來代表船,因為船的美是由耳而入的。不論是用櫓用槳,或是用桅,船行永遠是按著拍水的節奏運動。這輕沉的聲調從空洞的船身中取得共鳴,更靠了水流蕩漾迴旋,陶人心耳。風聲,水聲,櫓聲,船聲,加上船家互相呼應的俚語聲,儼然是一曲自然的詩歌。這曲詩歌非但是自然,毫不做作,而且是活動的。船身和坐客就在節奏里一動一擺,一俯一仰,順著這調子,夠人沉醉。孩子們的搖籃,成人的船,回到了母親的懷裡。

一陣緊風打上船來,船身微微的盪了一下。潘公取下銜著的煙斗,這樣說:「假如我們在房子里,風這樣大就會有些擔心,怕牆會倒下來。風和牆誰也不遷就誰,硬碰硬;抵得住,抵;抵不住,倒。在船里就不用著慌,風來了船退一下,風停了,船又回到原位。」我沒有說話,倒不是因為我不很能欣賞中國式的「位育」方法,而是因為既然要上雞山,就得預先學習一下拈花微笑的神氣。不可說,不可說。

在船里看黃昏最好是不多說話。但兩人相對默然又不免煞風景,於是我們不能不求助於煙茶了。潘公常備著土製無牌的煙絲,我也私自藏著幾支香煙,可以對噴。至於茶則不能不索之於船家了。船家都是民家人,他們講的話,對我們有如鳥語。我向他們要茶,他們只管向我點頭道是,可是不見他們拿出茶壺來,於是我不能不懷疑自己的吳江國語在他們也有如鳥語了。那位船家低了頭,手裡拿著一個小土罐在炭上烤。烤哪樣,怎麼不去找茶壺?我真有些不耐煩。可是不久頓覺茶香襲人,滿船春色。潘公很得意地靠著船板,笑眯眯的用雲南話說:「你家格是在烤茶乃?」

大理之南,順寧之北,出一種茶葉,看上去很粗,色澤灰暗,香味也淡,絕不像是上品,可是裝在小土罐里,火上一烤,過了一忽,香味就來了。香味一來,就得立刻用沸水注入。小土罐本來已經烤得很熱,沸水沖入,頓時氣泡盈罐,少息傾出,即可餉客。因為土罐量小,若是有兩三個客人,每人至多不過分得半小杯。味濃,略帶一些焦氣,沒有咖啡那樣烈,沒有可可那樣膩。它是清而醇,苦而沁,它的味是在舌尖上,不在舌根頭,更不在胃裡,宜於品,不宜於飲;是用來止渴,不是用來增加身體水分的。我在魁閣讀書本是以好茶名朋儕間,自從嘗到了烤茶,才恍然自悟30多年來並未識茶味。潘公嘗了烤茶說:「庶幾近之。」意思是他還領教過更好的,我對烤茶卻已經很滿意了。可惜的是西洋人學會了喝茶,偏偏要加白糖。近來同胞中也有非糖不成茶的,那才是玷辱了東方文化。

當我們和岸上的朋友們分手時,曾再三叮囑他們千萬不要送飯下來。我們想吃一頓船家的便飯,這是出於潘公的主張較多。據他說,幼時靠河而居,河裡常停著小船。每當午刻,船家飯熟,眼巴巴地望著他們吃香噴噴的白飯,限於門戶之嚴,總是無緣一嘗。從此積下了這個好吃船飯的疙瘩。這一次既無嚴母在旁,自可痛快的滿足一次。我從小在蘇州長大,對於船菜自然還有「食」以外的聯好。這裡雖無船娘,但是也不妨藉此情景,重溫一些江南的舊夢。

船家把席子推開,擺上碗筷,一菜一肉,菜甜肉香。七八個船夫和我們一起團團圍住。可惜我們有一些言語的隔膜,不然加上一番人情,一定還可多吃兩碗。

飯飽茶足,朋友們還沒有下船,滿天星斗,沒有月。雖未喝酒,卻多少已有了一些醉意。潘公抽煙言志,說他平生沒有其他抱負,只想買一艘船,帶著他所愛的書(無非是靄理士之輩的著作)放游太湖,隨到隨宿,逢景玩景。船里可以容得下兩三便榻,有友人來便在湖心月下,作終宵談。新鮮的魚,到處都很便宜。我靜靜地聽著,總覺自己太俗,沒有想過歸隱之道。這種悠優的生活是否還會在這愈來愈緊張的世界中出現,更不敢想。可是我口頭卻反覆地在念著定庵詞中的一句:

「笛聲叫破五湖秋,整我圖書三萬軸,同上蘭舟。」

在船里等風過洱海,夜深還是沒有風。倦話入睡,睡得特別熟。醒來船已快靠岸。這真令人懊悔,因為人家說我不該一開頭就白白的失去了洱海早晨一幕最美的景色,這還說什麼旅行。可是事後想來卻幸虧那天晚上睡得熟,早上又起得遲,不然這天能否安全到達金頂都會成問題。

我們在挖邑上岸。據當地人說從挖邑有兩條路可以上雞足山。一路是比較遠些,一天不一定趕得到;另一路近是近,可是十分荒涼,沿路沒有人煙,山坡又陡。我們討論了一下決定走近路,一則是為了不願在路上多耽擱一天,二則也想嘗嘗冒險探路的滋味。何況我們人多馬壯,一天趕七八十里路自覺很有把握。獨腳潘公另雇一個滑竿,怕轎夫走得慢,讓他們趁先出發。諸事定妥後,一行人馬高高興興地在10時左右上路向雞山前進。

這個文武集成旅隊在遊興上雖甚齊整,可是以騎術論在文人方面卻大有參差,羅公究是北方之強,隔夜在船上才練得執韁的姿勢,第二天居然能有半天沒有落伍。山陰孫公一向老成持重,上了馬背,更是戰戰兢兢,目不斜視。坐馬有知,逢迎主人之意,也特地放緩腳步,成了一個遠遠壓陣的大將。曾公嫌馬跑得慢,不時下馬拔腳前行,超過了大隊。起初大家還是有說有笑,一過雪線,時已下午。翻過一重山,前面又是一重山。連嚮導們都說幾年沒有走過這路,好像愈走愈長,金頂的影子都望不見。除了路旁的白雪,和袋裡幾支香煙外,別無他物可以應付逐漸加劇的饑渴。大家急於趕路,連風景都無暇欣賞。走得快的愈走愈前,走不快的愈落愈後,拉拉牽牽前後相差總有幾里,前不見後人,後不見前人。我死勁地夾著馬,在荒山僻道中跟著馬蹄痕迹疾行。

太陽向西落下去,而我們卻向東轉過山腰。積雪沒蹄,寒氣襲人。路旁叢林密竹,枝葉相叉,迎面攔人。座下的馬卻顧不得這些,一味向前。會騎馬的自能伏在馬頸上保全臉面,正襟危坐的騎士們起初還是不低頭即掛冠,後來掛冠也不夠,非破臉流血不成了。後面追上了我的是曾公,只見他光著頭,用著一塊手帕裹著手,手帕上是血。我們兩人做伴又走了有一二里,遠遠望見了金頂的方塔,心頭不覺寬了一些,以為今晚大概有宿處了。放轡向前,路入下坡。人困馬乏,都已到了強弩之末。偶一不慎,馬失前蹄,我也就順勢在馬頭前滑入雪中。正在自幸沒有跌重,想整衣上鞍,誰知道那一匹古棕馬實在不太喜歡我再去壓它了,一溜就跑。山路是這樣的狹,又這樣的滑,在馬後追趕真是狼狽。於是讓過曾公,一個人爽性揀了一塊石頭坐下,悠悠地抽了一回煙。山深林密,萬籟俱寂,真不像在石後葉下還有幾十個人在蠕動。我從半山,一步一滑,跌到山腳,才聽到人聲。宋公、曾公等一行正在一個草棚里要了茶水等我們。我算是第三批到山腳的。我的馬比我早到20多分鐘。後面還有一半人沒有音訊。

山腳的地名叫檀花簫,但並沒有什麼花,遍地都是些荒草和新樹。那間草棚也是臨時搭成的,專門趕這個香期,做些小買賣。這條路本是僻徑,很少人往來,我們這樣大批人馬過境,真是夢想不到的。我們自己借火煮了些餌塊。同伴們零零散散,一個個到了。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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