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天涯咫尺 西山在滇池東岸

我從沒有到過西山。可是這幾年來疏散在滇池的東岸,書桌就安放在西窗下,偶一抬頭,西山就在眼前。尤其是在黃昏時節,讀懶寫倦,每喜倚窗遠眺。逼人的夕陽剛過,一剎間湖面浮起了白漫漫的一片。暮色炊煙送走了西山的倦容,淡淡地描出一道起伏的虛線,鑲嵌在多變的雲靄里,縹緲隱約,似在天外。要不是月光又把它換回,我怎敢相信誰說它沒有給夕陽帶走?

西山是不會就這樣容易帶走的罷!你看它峭壁下這堆沙礫,堆得多高,快到半身。它這斑駁多痕,被神斧砍過的大石面,至少也可以使我們不再懷疑它是個無定的游腳。它是夠堅定的了。耽擔著這樣久的磨折,忍耐著這樣深的創傷,從沒有說過半個字,多舌的絕不是它。恕我沒有近過它,不知有沒有自作聰明的人,在它額上題過什麼字句。即使有,我想它也不致置懷。石刻能抵住多少風雨?一剎間,水面的波紋,天空的雲霞,人間的離合,誰認真了,何況這沉著的西山。

我遠遠望著那神斧砍過的峭壁,忽想起小惠——我那個將近兩歲的女兒。要是她懂事了,要我解釋西山跟誰打了架,弄得滿臉是血,叫我怎樣回答。為此,我逢著抬煙管的老鄉,總是很客氣的想探聽一些關於西山的鄉史野話,預備將來能對付我這個現在已夠刁鑽的女兒。可是他們卻笑著搖搖頭,像西山一般的靜默,似乎已厭倦了記憶,卸下了過去。「忘記了罷。日子是在前面。只有弱者才會給往事所沉醉,所麻痹,女人才是嘵舌的。」——我記不起是不是尼采所說的話。西山沒有傳說,不需要辯護,一臉傷痕,一池清血,告訴了我們所能體會的一切。即使有一天,沙礫蓋住了它的臉,全身沒入了海底,它還是沒有呻吟。這我敢保證,雖則我從沒有親近過它。

可是,這套話怎能對我自己的女兒說,戰爭即使不是罪惡,在羔羊面前至少也是醜惡。做父親的哪裡有這勇氣來頌讚吞在肚裡的那顆牙子作梗?於是我的視線溜過峭壁,向南移去。這裡不是有個仰卧著的女郎?眼向著無窮限的高空。頭髮散亂的堆著,無限嬌懶。豐腴的前胸,在招迎海面的清風,青春的火燒著了她,和她炙面的晚霞一樣的紅。雙膝微聳,她沒有睡,更不是醉,她一定瞪著眼,心裡比黑夜的潮水衝擊得更急更凶。她像是在等待,用落日的赤忱在期望,用弦月的幽貞在企盼。可是她等待的是誰?豈是個忘情的浪子,在天河畔邂逅哪家村女,忘了他的盟誓?豈是個貧困的樵夫,想偷折哪個星園的枯柴,被人禁閉了?豈是個荒誕的狂生,在無窮里採取極限,永沒有回頭的日子?

讓我就這樣來編個故事,來哄我的孩子。我開頭不就可以說:「你看,隔著這水面,那裡不是有一盞閃爍的燈光么?這個地方曾經有一對情侶——」接著我想說有一天那個少年忽然想要尋一件世界上稀有的寶物來給他情人,於是他飛入了天空——神話似乎都是這樣開始的。我正想接著說留在山上的少女怎樣耐心的等待,忽然隔壁傳來了小惠學話的聲音:「不,我要去,我也要去。」

「是的,她怎不跟著去?」我自己打斷了我自己的故事。這多情的女郎怎會願意為一個得不到的稀有的寶物,來換取一個永不回來的情人?豈是她情人的禮物就是一個永訣?不會,不會,我不能相信。可是故事又怎樣續下去呢?算了,反正小惠還不滿兩歲。她長大時,誰知我們又將在哪座山的腳下。即使她還是要追問西山的故事,讓她母親去哄她罷!女人的故事還是讓女人去說才是,世界上哪裡還有比男人口上的女人更荒誕的呢?

我閉目不看西山。西山在我是個謎,你看:這邊是不求人知的忍受,不叫喊的沉痛,不同情的磨折,不逃避不畏縮的接受終古的銷蝕,那邊是無厭的期待,無侶的青春,無言的消逝,無邊際里永恆的分離。謎,在人間至少該是個謎。雖則我已閉了眼,眼前還是西山。

我在滇池東岸,每天對著西山。這樣的親切,又這樣的疏遠。隔水好像蕩漾著迷人的漁歌,晚風是怪冷的,我默默地關上了窗。

194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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