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聞香已醉 肺腑之味——蘇州木瀆䰾肺湯品嘗記

荷風方息,桂香初飄,正是這中秋時節,我有事於蘇州。蘇州是我二十年代就學之鄉。事畢,有半日暇,主人建議作天平山之游。天平山是吳中勝景。山不高也不奇,以范公祠而得名。范公祠是為紀念北宋范仲淹而建立的,我在小學時,每逢春秋「遠足」常到此地。

蘇州濱太湖,多沼澤平地,唯靠湖邊有一溜小山,系天目余脈。水鄉人士視如奇景,七紫、靈岩、天平、虎丘皆其屬也。天平在諸山中以岩石豎立,頗多暴露地面,嶙峋有致,為其特色。有傳說稱:當范公晚年營謀墓地時,一反常人以風水求福的觀念,特指定這一片被認為最不吉利的荒山為其永息之所,范公死後,子孫遵囑在此辟壙埋葬。當晚,突然地震天搖,山翻石襲。次日早晨一看,整個山坡面貌大變,一塊塊岩石迎天豎立,形似「萬笏朝天」。大地震的故事不見經傳,這傳說卻表達了歷代群眾對這位念念不忘人民,無半點私心的先賢的崇敬。這種世代相傳的崇敬心情也很早沁入我幼小的心靈。後來我讀到出於這位賢人之手的《岳陽樓記》,豁然醒悟:沒有那種無私境界,哪裡會有這種動人肺腑的文章。范仲淹、天平山、《岳陽樓記》三者,渾然地刻入了我的心中。去年(1989)正是范仲淹誕生的一千周年,蘇州舉行了一次隆重的紀念會,我因事沒有去成,心有餘憾。這次回鄉,一聽上天平之議,當即欣然從命。補此一課,得之偶然。

巧事總是無獨有偶的。天平之游出於意外,此行能品嘗到木瀆䰾肺湯更是非我所料。木瀆是從蘇州去天平或靈岩的必經之鎮。我幼時遠足,往返途中總在此休息,木瀆是早就熟悉的。到過木瀆的人,也不會不聽到當地人說:「不吃碗䰾肺湯算不得到過木瀆。」䰾肺湯是木瀆著名的地方特色菜。那時我還是個小學生,哪裡談得上到館子里去點菜吃。但是聽到了這句話,饞勁一生難消。怎會料想到,年過八十,這次游天平山的返程上在木瀆竟能還清這個多年的夙願?

䰾肺湯為什麼這樣不容易喝上口呢?說來話長。

䰾魚原是一種普通的小魚,身長不過三寸,體形扁圓,背黑肚白,但在鄉人口上卻說得夠神的。其來也無由,其去也無跡,成群結隊出現在桂花開時的太湖裡,桂花一謝就沒有影蹤了。有人說這種魚去了長江,到翌年清明節前後再出現時,被人稱作河豚。鄉間傳說,不足為證,但是也反映了幾點事實:一是䰾魚形似河豚,只是大小不同,前者小,後者大。二是都是產區很狹小而名聲很廣,䰾魚在太湖邊木瀆一帶,河豚在長江的揚中段兩岸。太湖和長江相通,小可長大,䰾魚和河豚也就混為一談。相混的實質,卻在這兩種魚都是我們三吳的美味。其所以出名,大概也和它們的季節性有關。物以稀為貴,清明和中秋都是重要節令,但時間短促,前後不過二十多天。像我這種行動上身不由己的人,不可能特為嘗新而千里奔波,難於在這種特定的時空交叉點上與䰾魚相逢,只有巧遇才能享受得到此種口福。

䰾魚究竟是什麼魚,上面這些話並沒有說清楚。我為此特地向飯店主人請教,他為我說了一段故事。他說,䰾魚不是這種魚的土名,土名叫斑魚,原因是這種魚背上有斑紋。斑訛作䰾,有個來歷。

飯店主人姓石,店於乾隆年間已經開業,名「順敘館」。斑魚是當地的土產。太湖東岸的鄉人多捕斑魚作為菜肴,是很普通的家常菜。這家飯館在經驗中發現斑魚的鮮味集中在它的肝臟。斑魚的肝臟在中秋前後長得特別肥嫩,大的有如鵪鶉蛋。他們就在這時期把斑肝取出,集中煮湯,稱斑肝湯。一碗湯要幾十條魚的肝,所費不貲。這可能是這家飯館的首創。當時木瀆還是個湖濱小鎮,飯館的顧客主要是春秋兩季從蘇州來天平和靈岩的遊客。這個名菜和旅遊結合而傳到了蘇州,看來已有相當長的一段歷史了。

1929年秋,有一位當年的社會名流於右任先生來蘇州放舟游太湖賞桂花。傍晚停泊在木瀆鎮,順便到順敘樓用餐。吃到了斑肝湯,讚不絕口。想來當時已酒過三巡,頗有醉意,追問湯名,堂倌用吳語相應,於老是陝西籍,不加細辨,彷彿記得字書中有䰾字,今得嘗新,頗為得意,乘興提筆寫了一首詩:「老桂花開天下香,看花走遍太湖旁。歸舟木瀆猶堪記,多謝石家䰾肺湯。」石家是飯館主人之姓,䰾系口音之差,而肺則是肝之誤,但「石家䰾肺」一旦誤入名家詩句,傳誦一時,也就以誤傳誤,成了通名。

過了兩年,另一名流,當時退居姑蘇的李根源先生來到店裡,也喝上了這種湯,連連稱絕。店主人出示於老之詩。他嘆服於老知味,遂即提筆揮毫寫了「䰾肺湯館」四字。又覺得順敘樓太俗,不如徑取詩中石家之名,因題「石家飯店」四字為該店招牌。於、李兩老先後唱題,雅人雅事,不脛而走,一時傳遍三吳。鄉間土餚,一躍而為名聲鵲起的名菜。以誤奪真,斑訛為䰾,肝成了肺,連順敘樓舊名也從此湮沒無聞,石家飯店成了旅遊一幟,應了早年土諺,不喝此湯不算到過湖邊名鎮木瀆了。這十年木瀆也成了吳縣 鄉鎮企業的標兵,電視廣告中常見的駱駝牌電扇廠址即在此鎮。

上述故事並非民間傳說而是有書法作證的史實,但是如果認為䰾肺湯的盛名來自名流吹捧,卻非盡然。於、李兩老不能視為美味的創造者,但不失為知味的好事者。他們不願獨嘗此味,而願助以東風,使鄉間美餚為廣大遊客所普享。創味者實是飯店主人石家幾代烹飪能手。

我已說過斑魚原是太湖東岸鄉間的家常下飯的土餚,各家有各家的烹飪手法,高下不一大多也知道這魚的鮮味出於肝臟,但一般總是把整個魚身一起烹煮。順敘樓的主人卻去雜取精。單取魚肝和鰭下無骨的肉塊,集中清煮成湯,因而魚腥全失,鮮味加濃。湯白純清澈,另加少許火腿和青菜,紅綠相映,更顯得素樸洒脫,有如略施粉黛的鄉間少女。上口時,肝酥肉軟,接舌而化,毋庸細嚼。送以清湯,淳厚而滑,滿嘴生香,不忍下咽。這種烹調自有奧妙。由於專利向不外傳,我亦不便追問。

斑肝湯到了石家飯店主人的手裡,實際上已起了質變,如果沿用舊名也就抹殺了烹飪上的創造性了。更名才能起到藝術上的肯定作用。這樣看來,于右任之詩,李根源之題固然都受到了美味的啟發,是即興之作,但一經名家品題,頓然推俗為雅,化技入藝了。我們不能不說斑訛為䰾,肝誤為肺正是點化之妙,真是:「順敘反樸石家店,多謝於李筆生花。」

寫到這裡我本打算交卷了,可巧來了一位朋友,看到我說「斑訛為䰾」,笑我漢字都識得不多,誤信了店主人的介紹,委屈了於、李兩老。這種魚在俗稱斑,在文稱䰾,不是出於地方口音之訛。為了這場文字官司,我們當場翻出書架上的字典來作證。

先看最早的《康熙字典》,翻遍魚部並無䰾字,音近的有個鮁字,釋文里有「似鯉而赤」,顏色不合。再查新近再版的《辭海》,找到了䰾字,但釋文里有「常棲息水流湍急的澗溪中……常具口須,背鰭有時具硬刺。臀鰭具五分枝鰭條……主要分布於我國華南和西南。」這些都不合。

這時我的外孫在旁,翻出了他在學校里常用的《新華字典》。䰾和鮊兩字用括弧附在鮁字之後,釋文中說「背部黑藍色,腹部兩側銀灰色」,體色很合,但是卻又說「生活在海洋中」,不合。又查鮊字,「身體側扁,嘴向上翹」,而說「生活在淡水中」,卻又相合。又查《現代漢語詞典》,䰾字釋文是「體側扁或呈圓筒形,生活在淡水中」,但鮁字的括弧中有鮊字,釋文卻說「生活在海洋中」。

綜看所查各本字典中,只有《現代漢語詞典》支持了於、李兩老:體形既合,又生於淡水。其他字典多數不合,不是體形有別,就是生在海洋。這場官司讓文字學家去宣判罷,我不再啰唆了,但是以肺代肝在動物學上是很難說得過去的。魚不是用肺而是由鰓呼吸的。詩人不求逼真務實,那是可以體諒的,而且在藝術上常常妙在失實處。烹飪是藝術,不應以科學相求。

不論是斑肝還是䰾肺,其味早已從物質基礎上升華了。我嘗到的是十足的「石家飯店䰾肺湯」,不是鄉間斑肝湯了。當我離店時,店主人強我也要題個字。我想還是將錯就錯為好,寫下了「肺腑之味」了事。其意不過想與范仲淹的肺腑之文相呼應而已。

1990年10月3日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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