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尋根絮語 尋根絮語

絮語,脫了牙的老人啰唆之言,取其發音絮絮之狀,既欠文飾,更不成章。厭煩者掩耳可也,閑著無事,姑妄聽之。

那還是我10歲前上小學時的事。那時我老是病,常缺課,小朋友里給我提了個綽號「小廢物」。在我們吳語的口音里廢費同音。一天病在床上,媽媽在床頭打毛線陪我。我拉住她的手,很認真地問她:「為什麼要我姓費?」媽媽大概認為我熱度高了在說胡話,拍著我說:「姓費有什麼不好呢?」我說:「那麼為什麼人家叫我小廢物?」媽媽笑了,「姓費的都是廢物,我也不會嫁給你爸爸了。你爸爸姓費,你也得姓費,這是規矩。」

我至今還記得這段話,可以說是我上社會人類學的第一課。我這一代早期的社會人類學裡親屬制度是個熱門。媽媽所說是「規矩」,用課本上的話說,就是社會制度。她用中國傳統的父系制度說明了我姓費的原因。但是當時我還是不滿意這個答覆。我想父親的父親,一代代推上去總有一個老祖宗挑定這個倒霉的姓,為什麼他願意他的子孫當廢物呢?我沒有把這個疑問說出口,怕媽媽又要說我老是「打碎罐頭問到底」——意思是問題里出問題沒有個完。可是這個問題卻一直留在腦子裡,而且還常常會冒出來,成了伏在我心裡的「尋根」的根源。

我又還記得在中學裡上學時,有個死啃書本的同學為了顯示他知識多,高人一等,硬是當眾說我連自己的姓也念錯了,不應念「未」而應念「比」。吳語中費未同音,現在保存在蘇州大學圖書館1929年《大學年鑒》里我的英文名字還拼成Vee。我那位同學從當時通用的字典《辭源》里查到了費姓音秘。他揭發我讀錯了自己的姓,不僅要挖苦我不學無術,而且在吳語里這個音是通俗粗話的構成部分。他既然有字典為證,我也只好認輸了。後來我到北京上學,燕京大學的註冊科把我填寫的Vee改成了Fei,我當時想Vee改成Fei是方言之別,所以推想fei和bi也可能是方言之別。

後來,我在朱熹注的《論語·雍也》章里見到在「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句下注中有「費音秘,為去聲……費,季氏邑」。因而想到讀為bi的費在孔子時代也許是個地名,姓從封地是有例可據的。查了分省地圖,現在以費為地名的還有一個費縣,在山東臨沂地區。現在的費縣可能就是當時孔子自己也想去當官而沒有去成的魯國季氏封邑的故地。

去年5月我去訪問沂蒙山區,便想順便去費縣看看。費縣離臨沂很近,又有公路相通。由於這次訪問的日程安排得比較緊,費縣之行只有一天,而主要參觀對象是山區的扶貧成績。我只在和當地主人閑談時說起了尋根的意向。他們表示願意替我查查地方志,找一找費縣和費姓的來歷,寫份書面材料給我。在我離開臨沂之前,果然收到了這份材料,給了我尋根的線索。

費縣給我的關於費氏考證的材料引用了《續山東考古錄》的話:「《通鑒》註:費字有兩姓,一字蜚,嬴姓,出於伯益之後;其一音秘,姬姓,出於魯季友。按春秋之初,已有費伯,不必皆出於季友也。今山東稱費縣讀作蜚音,非是。」這份材料的作者認為這是說費姓和鄪(即季友封邑)渾然一體,由於後人把鄪誤讀為費所以有了費(Fei)和鄪(Bi)兩姓。或者作這種推斷「鄪是祖先,他的後代一支姓了費,對此我們尚待認真探究」。所引《通鑒》的注說明當時費縣已稱fei。

有位朋友聽說我在尋根,摘錄了胡堯著《中國姓氏尋根》有關費姓的部分寄給我。這個抄件中也說「費有兩家,讀音不同,來源也不同。一家讀作fei,源出於嬴姓。伯益輔佐大禹治水有功,被封在費(在山東魚台縣西南),所以又稱大費,賜姓嬴……另一家費讀作bi,源出於姬姓……魯僖公為了獎勵季友的功勞,把費(音bi)邑賞給他做封邑。季友的子孫有以邑名作為姓氏的,就是費氏」。

從以上摘引的兩份材料看來,費姓Fei和Bi的不同讀音由來已久。來自兩源,一是嬴姓,一是姬姓。要搞清這兩個源頭,就牽涉到了黃河流域的整部上古史。對我來說正如投入了個迷人的天門陣里。自從在大學裡對顧頡剛先生的《古史辨》著過迷以後,我對這段上古史一向有點望而生畏。怎樣走出這個天門陣呢?我想這根降龍木只能在考古學的寶庫里去尋找了。於是去請教了一位考古所的朋友。他送來了一篇邵望平同志寫的有關《禹貢》「九州」的考古學研究的論文。從這篇文章里我對黃河下游上古時代民族和文化背景有了一個概括的認識。從這個背景里也就比較容易找到費姓這兩處源頭的所在了。

我不妨把這篇文章中有關部分摘錄一段在下面:「公元前第2000年中葉,商王朝勢力已東進到海岱區的湖東平原一帶……到商代晚期商文化向東又挺進到膠萊平原西側,最重要的發現有山東益都蘇埠屯,滕縣 前掌大兩處……商文化的影響尚未深入膠東半島……商朝東土的主要方國有奄和蒲姑……奄的中心或許就在曲阜以南滕縣一帶……[益都]蘇埠屯大墓……可能就是蒲姑君主的陵寢……正是蒲姑和奄這兩個由海岱土著文化與商文化結合所產生的方國文化實體,成為周初齊魯立國的基礎。」

這裡所說的海岱歷史文化區是指「以泰山周圍、渤海、黃海、淮河故道為自然界際」的地區。「該文化區的形成可早至大汶口文化中晚期之交,即公元前3000年前後,整個公元前第3000年間則是它的鼎盛時代」,這時代是在夏王朝建成前約800年,當時「海岱地區社會發展及經濟水平在黃河長江流域諸文化區系中是相當突出的……其社會發展程度絕不比中原地區落後。……然而夏、商王朝以中央王國的優勢凌駕于海岱及其他文化區系之上……當公元前2000年以後……昔日海岱文化的光彩在崛起的夏商文明前黯然失色了」。

這段話給了我對付古史天門陣的降龍木,找到了一個黃河下游古史的框架。在夏、商兩代住在黃河下游泰山周圍一直到海濱的居民,還保持了他們有別於中原的海岱文化。這些居民在古代文獻中被稱為東夷。在夏、商以前他們處於東亞大陸文化的制高點。在其後的1000年中對中原的夏、商文化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但是自身卻相對地失去了優勢,特別是政治上逐步受到中原王朝的控制。到了公元前1122年姬姓和姜姓聯盟的周王朝滅商之後,接著就向東擴張,控制了海岱地區,在原有東夷方國奄和蒲姑的基礎上建立了魯和齊兩個侯國。此後到公元前256年周才亡於秦。從西周、東周、春秋、戰國到秦一共大約又有1000年,在政治上是膠東半島進入了統一的秦漢王朝,在文化上是海岱文化融合入中原文化,成了華夏文化核心的構成部分。我所想尋找的費姓的根源正處在這個歷史的激流之中。

如果依費縣給我的材料做線索,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姬、嬴兩姓的源頭。姬姓來自周,我是早知道的,對我來說難點是在嬴姓。我查了《辭源》嬴字有「伯益為舜主畜,畜多息,賜姓嬴」。而這個伯益又就是幫禹治水有功,禹要讓位給他,而他不願接受,逃入箕山之陽的這個孔子推崇的人物。我再查《辭源》箕山,有一條說是在山東費縣東南,上文中引《中國姓氏尋根》一文的括弧中有伯益封地在山東魚台縣西南,和此說相同。但接著又有一條說伯益避禹的箕山是在河南登封縣 東南。這兩說的出處都沒有註明。我也無法追究了。可是在《辭源》伯益條下卻引了《竹書紀年》「夏啟二年費侯伯益出就國」。這一條大概就是上述材料里所提到的費伯的文獻根據。如果屬實,費姓的根源可以上溯到夏代了。

上引考古資料中指出魯侯的封地是以夏、商時代的奄為基礎的。因此我又找《辭源》查奄字,果然有一條「商之盟國,嬴姓,今山東曲阜舊城東」。夏、商兩代,東夷和中原王朝關係是和好的,而且往來也不會少。且不說傳說中夏初禹和伯益的關係,很可能表示是部落聯盟,夏末在朝廷里還有費仲和費昌握有大權。如果這些記載是可靠的話,表明中原的王朝和東夷方國不僅有較密切的文化交流而且存在著政治上的聯盟。

從商代留下的甲骨文來看,商朝對東方的居民是平等相處的,把東方的方國稱人方。人、仁和夷在甲骨文里是一個字形。這表明並沒有歧視的意味。中原王朝和東夷也發生過戰爭,史書里有的說商紂王之所以招致亡國是因為他在與東方諸方國的戰爭中把國力消耗了。這些戰爭的具體對象和地域我不清楚。到周初存在的東方大國只有奄和蒲姑了。周初的東征在歷史上是有記載的,而且戰爭一直延長到魯、齊兩個侯國的建成之後。《尚書》最後第二篇《費誓》是封在魯國的周公旦的兒子伯禽發動的對魯以南的淮夷徐戎的誓師宣言。這篇宣言稱作《費誓》,因為是在「費地」發布的。這篇大約在公元前840年留下的文件對我的尋根很有啟發。

如果把費姓的一個源流放在和禹結盟的伯益,又認為伯益的老家是在魯南,這應當就是《費誓》里的「費地」。它處於魯南和淮夷徐戎接界的地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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