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人類科學的方法論 第十七章 陳規化的認知與真正的認知

即使在它(理性)承認不認識呈現給自己的對象的時候,它也相信自己的無知僅在於不知道在那些經過時間考驗的範疇中,哪一個適合於這一新的對象。在準備打開的抽屜中,我們把這一對象放進哪一個呢?在已經製作好的外套中,我們讓它穿哪一件呢?是這一件,還是那一件,還是其他的?而「這一件」、「那一件」和「其他的」是早就已被構想好了的,是已經知道了的。有一種觀點認為,我們必須給每一個新的對象都造出一個新的概念來,或許還要給它造出一種新的思維方式來。這種觀點對我們來說是極其討厭的。但是哲學史已向我們顯示出各種體系之間的永恆的衝突,我們不可能令人滿意地將現實的東西套入我們現成概念的現成外套中,這也顯示了量體裁衣的必要性。

——柏格森:《創造性的進化》

(Creatize Erolution,1944,pp.55-56)

對於心理學的各個領域來說,在沒有偏見、期待、意願、希望、恐懼或焦慮侵擾的情況下,在對具體的、特異的、獨特的、單純的認知的兩個類型:陳規化的認知和清新的、謙遜的、接納的、道家式的認知之間,存在著一個重要的不同。情況似乎是這樣的,大多數的認知行為是對陳規的陳舊的、心不在焉的確認和分類。這種在已經存在了的類型目錄之中所進行的懶散的分類,與全神貫注地對獨特現象的多面性所進行真實的、具體的感知有著深刻的不同。對任何體驗的全面評價和品味,都只能來自於這樣的認知。 對於所有經驗、行為和個體,心理學家都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態度。

他可以研究一種經驗或行為本身,把它們看成是獨一無二、自具特徵的,也就是說,把它們看成是與整個世界上任何其他經驗、人或行為迥然不同的。或者,在對經驗作出反應的時候,他也可以不將它們看成是獨一無二的,而是將它們看成是典型的,亦即將它們看成是這一或那一經驗類別、範疇或標題中的一個例證或代表。這就是說,他並不是在最嚴格的意義上檢查、注意、感受或體驗某一事件的。一位檔案員只消查看幾頁檔案,便可將它歸入甲類或者乙類。上面提到的那種心理學家的反應就與這位檔案員的反應相似。我們可以用「標籤化」一詞來表示這種活動。對那些不喜歡新詞的人來說,「BW似的抽象活動」(abstrag BW)一詞也許更好一些。寫在下方的字母B和W代表柏格森(Bergson)和懷特海(Whitehead)。這兩位大思想家對我們理解那種危險的抽象活動貢獻最大。

這種區別是隨著對作為心理學基礎的基本理論進行嚴肅研究而自然出現的副產品。總的來說,絕大多數美國人的心理活動都是這樣進行的,即現實好像是固定不變而不是發展的(是一種狀態而不是一個過程),好像它是分離的、附加的,而不是互相聯繫、形成格局的。這種對現實的動力學方面和整體論方面的盲目無知造成了學院派心理學的諸多弱點和失敗。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沒有必要製造一個相互對立的二分法,或者選擇一個制高點來作戰。在這裡既有穩定性又有變化,既有相似性又有差異性。「整體一動力論」也有可能像「原子一靜態論」一樣片面而不切實際。如果說我們強調一方而犧牲另一方的話,那是因為,要把這幅圖畫圓,恢複平衡,這樣做是完全必要的。 在這一章中,我將根據這樣一些理論上的考慮來討論一些認知問題。筆者深信,許多被當做認知的東西實際上只是認知的替代物,都只是一些經過了兩道手的戲法。人都是生活在流動變化的現實中的,但人又往往不願承認這一事實,由此造成的那些生活的迫切需要就使得這樣一些戲法成為不可缺少的了。由於現實是動態的,又由於當代西方人只能較好地認知靜止不動的東西,這樣,我們大量的注意、感覺、學習、記憶和思維所處理的,實際上不過是來自於現實的靜態抽象物或者理論建構,而不是現實本身。

也許有人會認為本章旨在反對抽象化和概念。為了防範這種誤解,我想明確表示,離開了概念、概括和抽象化,我們將無法生存。但問題在於,它們必須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之上,而不能空洞無物。它們必須植根於具體現實之中,與具體現實聯繫在一起,它們必須要具備有意義的內容,而不能只是一些詞句、標籤和單純的抽象概念。本章所要論述的是那種病態的抽象活動,那種「把具體事物簡化歸結為抽象概念的活動」,以及抽象活動的各種危險性。

注意的概念與感覺的概念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差別。相對而言,注意的概念更側重於那種選擇性的、準備性的、具有組織功能和動員性的行動。這些行動不一定是完全由人所注意的現實的本質來決定的,不一定都是純粹的和新鮮的反應。注意也要由個體機體、人的興趣、動機、偏見以及過去的經驗等來決定,這是人所共知的。

然而,下面這一事實更符合我們的論點:在注意反應中,我們可以覺察到新鮮的、獨具特色的注意與陳規化的、標籤化的注意(通過這種注意,一個人可以在外部世界中辨認出一套業已存在於他的頭腦中的範疇)之間的區別。這就是說,注意完全有可能僅僅是為了在世界上辨認出或發現那些我們自己放在那裡的東西,也就是說,在經驗發生之前預先對它進行判斷。換句話說,注意有可能只是對過去的合理化,或只是為了努力保持現狀,而不是對變化的、新奇的和流動的東西的真正的識別。我們只要注意那些已知的東西,或者將那些新奇的東西改換成已熟悉的東西的形式。

這種陳規化的注意對機體的好處和壞處都同樣是顯而易見的。很明顯,如果我們僅僅是要把一種經驗貼上標籤或者歸入某一類,這就可以節省我們的許多精力,我們根本不需要竭盡全力,進行充分的注意。毫無疑問,貼標籤沒有專心致志的注意那樣勞神費心。而且,貼標籤並不要求注意力高度集中,不需要機體調動全部資源。注意力高度集中對於感覺或理解一個重要、新奇的問題是必不可少的,但我們都知道,這是極其耗費精神的,因此相對來說沒有標籤化那麼常見。公眾一般都比較喜歡流行的讀物、簡短的小說,文摘雜誌、千篇一律的電影和充滿陳詞濫調的談話。總的說來,他們都力求避免真正的問題,或者至少是強烈地偏愛那些千篇一律的虛假的解決辦法。所有這些也都證明了上述結論。

標籤化或類型化是一種部分的、象徵性的、有名無實的反應,而不是一種完整的反應。它使得行為的自動化成為可能(也就是說使得一個人有可能同時做幾件事情),而這又意味著,低級活動以一種類似於反射反應的方式進行下去的同時,會使高級活動成為可能。總而言之,我們沒有必要去注意經驗中那些我們業已熟知的因素。

這裡涉及一個悖論,因為以下兩種情況都同樣是真實的:(1)我們傾向於不去注意那些不能貼上我們已經準備好的標籤的東西(即某些陌生的東西);(2)正是那些異乎尋常的、陌生的、危險的和咄咄逼人的東西最容易吸引我們的注意力。一個新奇陌生的刺激有可能是危險的(例如黑暗中的聲響),也有可能是不危險的(例如窗戶上掛起的新窗帘)。我們將最充分的注意力給予那些陌生而危險的事物,而對那些熟悉和安全的事物,我們所給予的注意力則十分微弱;此外,對那些新奇而安全的事物,我們往往給予不多不少的注意力,否則它就會轉化為熟悉而安全的事物,即會被貼上標籤。

有一種有趣的思考是從這樣一個奇怪的傾向出發的,即新奇陌生的東西要麼根本不能吸引我們的注意力,要麼就勢不可擋地奪走了我們的注意力。我們中的大部分人(不那麼健康的人)似乎都只對那些威脅性的體驗做出反應。好像必須把注意看成是對危險做出的反應,似乎是在警告我們必須採取某種應急反應。這些人將那些非威脅性、沒有危險的體驗置於一旁,不予理睬,這些體驗似乎根本就不值得注意,人們也沒有必要對它們做出任何其他認知上或情感上的反應。對他們來說,生活要麼是遭遇一場危險,要麼就是解除危險。

但是對有些人來說,事情卻並非如此。這些人並不僅僅對危險的情況做出反應。或許是因為感到更安全和更自信,他們有閑心去對那些不但沒有危險、相反地還使人愉快激動的體驗做出反應,能夠去注意這些體驗,甚至為此而如醉如狂。我們已經指出,這種積極的反應,不管是柔和的還是強烈的,不管是一種輕微的愉快還是一種勢不可擋的狂喜,都與緊急反應毫無二致,都是自主神經系統以及機體的五臟六腑的總動員。這兩種經驗的主要差異就是,人們從內省中感到一種經驗是令人愉快的,而另一種經驗則是令人不快的。這一觀察使我們看到,人不僅被動地適應世界,而且還積極地從世界中獲得享受,甚至還主動地將自己強加到世界上去。大多數這類差異都可以用精神健康(姑且這樣稱呼)這一因素的變化來加以解釋。對於那些相對說來焦慮不安的人來說,注意都毫無例外是一種應急機制,世界或多或少被簡單地劃分為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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