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人類科學的方法論 第十五章 關於科學的心理學研究

對科學的心理學解釋起源於這樣一種敏銳的認識,即科學是人類的創造物,而不是自動發生的、與人無關的或具有自身固有規律的純粹「事物」。科學產生於人類的動機,它的目標是人類的目標。科學是由人類創造、更新以及維持的。它的規律、組織以及表達,不僅取決於它所發現的現實的性質,而且還取決於完成這些發現的人性的性質。心理學家,特別是有一定臨床經驗的心理學家,會很自然和本能地親自接觸病人,他們是以個人的方式通過研究人,而不是通過研究人所製造的抽象物來進行的,科學家與科學的關係也是這樣。

有的人錯誤地認為事實並非如此,他們堅持主張科學完全是自主的,能夠自我調節,並將科學視作一場與人類利益無關的,有其固有的、類似於棋類遊戲般不變的規則。然而,心理學家必須將這些企圖看成是不切實際的、錯誤的甚至是違反經驗實證的精神的。

科學首先是一種人類的創造,必須得到心理學上的檢驗。在這一章中,我希望能給出上述認識的一些更重要的含義和結果。

1.科學家的動機

像人類的所有其他成員一樣,科學家也是被多種需要所促動的。這些需要是人類所共有的,包括對食物、安全、保護、關心、群居、感情、愛、尊重、地位、身份、自尊、自我實現或發揮個人所特有的和人類所共有的多種潛能的需要。這些需要對於心理學家來說是最為熟悉的,原因很簡單,它們受到挫折就會引起病態。

研究較少,但通過共同的觀察仍然可知的是對於純粹知識的認識性需要(好奇),以及對於理解的需要(哲學的、神學的、建立價值系統解釋的需要)。

·最後,最不為人所知的是對於美、對稱,也許還包括對於簡潔、完滿、秩序等的衝動,我們可以把它們稱為審美的需要,以及表達、表現的需要,還有也許與這些審美需要有聯繫的使某事趨向完滿的需要。到目前為止,似乎所有其他需要、慾望或驅力不是上面所列舉的基本目的的手段,就是神經症的或某些學習過程的產物。

很明顯,認識的需要是科學哲學家最關心的。在科學的自然歷史階段,推動科學向前發展的最大動力是人的持久的好奇心。在更理論化和抽象化的水平上,科學則產生於人的同樣持久的理解、解釋以及系統化的慾望。然而,對於科學特別不可缺少的是後一種理論的衝動,因為純粹的好奇心在動物那裡也很常見。

當然,在科學發展的整個階段,確實也包括其他動機。最初的科學理論家常常認為科學在本質上是一種幫助人類的手段,而這一點現在卻經常被忽略,例如,培根就期望科學能大大改善人類的貧窮以及疾病的蔓延。現已證明:甚至在希臘科學中,雖然柏拉圖式的純粹非體力的沉思是一種牢固的傳統,注重實際和人道主義的傾向也相當有力。一般來說,對於人們的趨同和歸屬的感情,以及更強烈的對人類的愛的感情,往往是許多科學工作者的原始動機。一些人投身於科學,就像他們同樣也會投身於社會工作或者醫學一樣,都是為了幫助人們。

最後,我們必須清楚地認識到:其他任何人類的需要都可以成為涉足科學、從事或者深入研究科學的原始動機。科學研究,也可以作為一種謀生手段、一種取得威望的源泉、一種自我表達的方式或者任何神經症需要的滿足。

就大多數人而言,更常見的是所有同時發生作用的動機的各種程度不同的聯合,而不是一個單一的原始的最重要的動機。最有把握的設想是:任何科學家的研究工作都不僅是由愛,也是由單純的好奇所促動的;不僅是由威望,也是為了掙錢的需要促動的,等等。

2.理智和衝動的協作性質

總之,現在很清楚,把理性和動物性對立起來的兩分法是已經過時了。理性和進食一樣完全是動物性的,至少是人類的動物性。衝動並不一定同智力判斷相對,因為智力本身就是一種衝動。總之,在健康者身上,可以越來越清楚地看到,理智和衝動是協作的,而且強烈地傾向於殊途同歸,而不是分道揚鑣。非理性不一定是反理性的,而常常是親理性的。意動和認知之間的長期差異和對抗,通常本身就是社會或個人病態的產物。

人對愛或尊重的需要和對真理的需要完全一樣,是「神聖的」。

「純」科學的價值比「人本主義」科學的價值並不更多,也不更少。人性同時支配著兩者,甚至沒有必要把它們分開。科學可以給人帶來樂趣,同時又能給人帶來益處。希臘人對於理性的尊崇並沒有錯,而只是過分排他。亞里土多德沒有看到,愛和理性完全一樣,都是人性的。在認識需要的滿足和情感需要的滿足之間,存在著暫時的衝突。這種偶然的情況,向我們提出的是整合、協調以及並行的問題,而不是衝突以及對立的問題。純理論科學家的純粹、客觀、不偏不倚的非人本主義的好奇心可能會對其他同樣重要的人類動機的滿足造成威脅,例如對於安全。我在此所指的不僅是明顯的原子彈的例子,而且還包括一個更普遍的事實,即科學本身暗含著一個價值系統。總之,純理論科學家所能達到的境界不是愛因斯坦或牛頓,而是搞集中營試驗的納粹「科學家」和好萊塢的「瘋」科學家。一種更完美的、更人道和更具超越性的關於科學和真理的定義是可以找到的。為科學而科學正如為藝術而藝術一樣,都是病態的。

正如人們在社會生活中、在職業中、在婚姻中那樣,人們在科學工作中也尋求多種不同的滿足。科學對於所有人都能投其所好,無論對年輕的、還是年老的,勇敢的、還是膽怯的,富有責任感的、還是尋找歡樂的都是這樣。一些人直接在科學中追求人道主義的目標,另一些人則明確地喜歡科學的非個人、非人類方面的性質。一些人主要是尋求條理的清晰和規則的井然,另一些人則強調內容,想知道更多「重要的」事情,儘管它們可能不夠精細、準確。一些人想開闢和開創新路,另一些人寧肯做整理者的工作:整頓、清理、管轄已經贏得的陣地。一些人在科學中尋求保險,另一些人則尋求冒險和興奮。我們不可能描繪出唯一理想的妻子,同樣也不可能描繪出唯一理想的科學、科學家、方法、問題或研究活動。正如我們可以贊成一般的婚姻,同時仍保留個人趣味的選擇一樣,我們在科學中也可以是多元的。對於科學,我們至少可以分辨出以下功能:

(1)它的尋求問題、提出問題、鼓勵預感、提出假設的作用。

(2)它的試驗、檢測、證明、反駁的作用;它的重複和檢驗實驗的作用,它的積累事實的作用;使事實更為可靠的作用。

(3)它的條理化、理論化以及構建的作用,它進行範圍越來越大的概括的作用。

(4)它的收集歷史、博學的作用。

(5)它的工藝方面的作用;作為工具、方法、技術的作用。

(6)它的管理、經營和組織方面的作用。

(7)它的宣傳和教育的作用。

(8)它的為人類服務的作用。

(9)它提供給人以欣賞、享受和歡慶的愉快,以及它帶給人以榮譽的作用。

這些繁多的作用必然意味著勞動的分工,因為很少有人能集所有這些技巧於一身,勞動的分工需要不同種類的人,以及不同的興趣、能力和技巧。

興趣反映並表現了性格和人格。科學家對於學科的選擇就體現了這一點,例如選擇物理學而不是人類學。在學科內部各個領域的選擇上也是這樣,例如研究鳥類學而不是主攻遺傳學。在某個具體領域中對某一具體研究課題的選擇仍然體現了這一點,不過程度較低罷了,例如研究倒攝抑制而不是頓悟;另外,這一點還可用於解釋對於方法、材料、精確度、適用性以及可行性與當前人類利益的密切程度等的選擇。在科學中我們大家互相補充和需要。假如每個人都喜歡物理學而不喜歡生物學,科學的進展將無從說起。很幸運,在科學的追求上,我們各有不同的趣味。這就像我們並非都愛同樣的氣候、相同的樂器一樣。因為一些人喜歡小提琴,另一些人喜歡單簧管或鼓,樂隊才可能演奏得成。科學也是這樣,由於不同的趣味,在最廣泛意義上的科學才成為可能。既然每個人都能提出不同的問題,熟悉不同的領域,正如在藝術、哲學、政治中一樣,科學也需要各種各樣的人(而不是能夠容忍各種各樣的人),甚至精神病患者也可能有特殊用處,因為他的疾病使他在某些特殊方面特別敏感。

由於一個人「關於人類的知識」常常僅僅意指「關於他自身的知識」這一事實,在科學中,一元論的壓力是一種真正的危險。我們非常容易將自己的趣味、偏見以及希望投射到整個宇宙上去。例如,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和社會學家早已表明,由於他們所選擇領域的不同,他們在一些重要方面有根本區別。由於這種在趣味上的區別,我們完全可以合情合理地希望他們對科學、方法、目標以及科學的價值有著各不相同的定義。很清楚,正如我們在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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