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心理病態與正常狀態 第十章 達到正常與健康的方法

「正常」和「反常」這兩個詞具有如此多不同的含義,以至於它們已近於無用。對於心理學家和精神病學家來說,今天強烈的傾向是,用更具體的、而又從屬於這些方面的概念來代替這些非常泛化的詞。這就是我們在這一章中將要探討的問題。

一般來說,人們一直試圖從統計、文化相對論或生物一醫學的角度來定義正常狀態。然而,就像交際場合或禮拜日的用語一樣,它們不過是一些形式上的解釋,而並非日常生活中的解釋。正常一詞所具有的非正式含義就像專業含義一樣確定。當大多數人問「什麼是正常的?」時,他們心中所想的是別的什麼東西。對於大多數人,甚至包括在非正式場合中的專家,這是一個價值問題,它相當於問,「我們應當珍重什麼?」

「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我們應對什麼產生憂慮?」以及「我們應對什麼感到內疚或者感到問心無愧?」我選擇既在專業的意義上、也在非專業的意義上來解釋這一章的標題。我的印象是,在這一領域中的大多數專家也是這樣做的,儘管他們大多不承認這一點。在正式會話中,關於正常應該意味著什麼,有過大量的討論,但是,關於它在具體情況下實際意味著什麼,討論卻相當少。在我的治療工作中,我一直是從患者的角度,而不是從專業和技術的角度來解釋正常和異常的。曾有一位母親問我,她的孩子是否正常。我理解她是想知道,她是否應為她的孩子擔憂,她是應該努力改進對孩子行為的控制,還是應該任其發展、不去打擾。人們曾在講演後問到關於性行為的正常與反常,我以同樣方式理解他們的問題,我的回答往往給予這樣的暗示:「要注意」或「別擔憂」。

我以為,當前,心理分析學家、心理治療學家以及心理學家對這一問題重感興趣的真實原因,是覺得它是典型的重大價值問題。弗洛姆是從良好、適意以及價值的方面談到正常問題的。在這一領域內,大多數其他專家也是這樣。在現在以及過去一些時候,這種工作一直非常明確地要努力構建一種價值心理學,這種價值心理學最終可能作為普通人的實踐指導,也可以作為哲學教授和其他專家的理論參照系。 我甚至能夠比這走得更遠。對於這些心理學家中的許多人,所有這種努力越來越被認為是企圖要做正規的宗教曾竭力要做而未能做到的事情,也就是給人們提供一種對於人性的理解,這種人性涉及他們本身、他人、一般社會、一般世界,為他們提供他們能夠據以理解何時應感到有罪、何時不應感到有罪的參照系。這就是說,我們相當於正在建立一門科學倫理學。我完全願意我在這一章中的議論被理解為是向這個方向所作的努力。

現在,在我們開始研究這一重要題目之前,讓我們首先看一看在技術上描述和解釋「正常」的各種嘗試,儘管這些嘗試並不成功。

1.統計學上的平均

對人類行為的統計調查只告訴我們事實是什麼、實際存在的是什麼,這些調查被認為完全缺乏評價。幸運的是,大多數人,甚至連科學家在內,都不夠堅強,以致順從地贊同通常情況,贊同最普通最常見的事物,在我們的文化中尤其是如此,它對於普通人來說非常強勢。例如,金賽博士(Kinsey)對性行為的傑出的調查因其提供的基礎資料而非常有用。但是金賽博士和其他人卻無法避免談論什麼叫正常(指適意)。病態的性生活(從精神病學角度看的病態)在我們的社會中是正常的。但這並不是使病態變得合乎需要或健康。我們必須學會在我們意指正常時才使用正常一詞。

另一個例子是格塞爾的嬰兒發展標準表,它對於科學家和醫生當然很有用。但是,如果嬰兒在行走或從杯子里喝水的發展上低於平均水平,大多數母親就很容易感到焦慮,好像那是壞事或者可怕的事。顯而易見,在我們找出了平均標準後,我們還必須問:「這種標準是合乎需要的嗎?」

2.社會習俗

「正常」這個詞經常在無意中作為習俗、習慣或慣例等的同義詞來使用,並且通常被用來指贊成習俗的借口。我還記得我上大學時一次關於婦女吸煙的風波。我們的婦女主任說那是不正常的,並且加以禁止。那時,女大學生穿寬鬆褲子、在公共場合拉手也是不正常的;當然,她所說的意思是「這不合乎傳統」。這完全正確。這對於她來說,意味著「這是反常的、不健康的、本質上病態的」,這就完全錯了。幾年後,風俗改變了,她也隨之被解僱,因為,到了那時候,她的那套方式已成為不正常的了。

這一用法的另一個不同形式是用神學的準則來掩蓋習俗。所謂聖書,經常被看成是為行為制定的規範,但是科學家對於它也像對其他任何習俗一樣,很少予以注意。

3.社會規範

最後,作為正常、適意、良好或健康的一種根源,文化相對(the culturally relative)也可以看成是一種過時的東西。當然,人類學家起初曾在使我們認清種族主義時給了我們以極大的幫助。作為一種文化,我們曾試圖建立起從諸如穿什麼褲子到吃牛肉而不吃狗肉之類所有的鄉土文化習俗,來做為絕對的和物種範圍內的文化行為標準。更廣泛的人種學知識已驅散了許多這類見解。並且,人們普遍認識到,種族主義是一種嚴重的危險。現在,沒有人能夠代表整個人類物種發言,除非他/她能夠超越自己的文化,或與自己的文化比肩而立,因而更能夠把人類作為一個物種,而不是作為鄰里來進行評判。

4.被動的調整

適應良好的人的概念,是這一錯誤的主要變體。看到心理學家們竟變得如此敵視這一看起來合情合理、顯而易見的概念,非專業的讀者也許會感到迷惑。每個人畢竟都希望他的孩子善於適應,融入團體,受到同齡朋友的歡迎、讚揚和愛戴。我們的重要問題是:「適應哪一個團體?」能夠適應納粹、犯罪、違法、吸毒等的團體嗎?受誰歡迎?受誰讚揚?在威爾斯的精彩短篇小說《盲人峽谷》中,人們都是瞎子,而有視力的那個人卻適應不良。

適應意味著一個人對自己的文化以及外部環境的被動的順應。但是,如果它是一種病態的文化呢?或者再舉一例,我們正慢慢領悟到:不應把青少年犯罪歧視為精神病學意義上的不必要、不良或不可取。有時,孩子身上的犯罪、違法、壞習性可能代表著對被人利用、非正義、不公正的在精神病學和生理學層面上合理的反抗。

適應是一個被動的而不是積極的過程。沒有個性也能很快活的人就是它的理想典型。我們甚至有適應良好的瘋子或者囚犯。

這種極端的環境論意味著人類無限的可塑性和靈活性以及現實的不可變性。因此它就是現狀,體現了宿命論的觀點。同時它也是不真實的。人類的可塑性並非無限,現狀也是能夠改變的。

5.疾病的缺失

把「正常」一詞用於指沒有損傷、疾病或明顯的機能失常這一醫學一臨床習慣,是使用正常一詞的又一個完全不同的傳統。如果一個內科醫生在給病人進行徹底檢查後沒有發現任何身體上的毛病,他就會說這個病人「情況正常」,儘管病人仍然處於痛苦之中。這個內科醫生的意思其實是:「我用我的技術不能發現你有什麼毛病。」

受過一些心理學訓練的醫生和所謂身心學家所發現的東西會多一些,對於正常一詞的使用也會少得多。的確,許多心理分析家甚至說沒有正常的人,即不存在絕對沒有病患的人。這就是說,沒有人是完美無瑕的。這種說法相當真實,但於我們的倫理學研究卻無多大幫助。

我們已經學會抵制這些形形色色的概念,那麼什麼將代替這些概念呢?這一章所涉及的新概念仍然處於建立和發展階段。目前還不能說它已經很明確,也不能說有無可爭辯的證據的可靠支持。相反,應該說它是一種發展緩慢的概念或理論,並似乎越來越有可能成為未來發展的真實方向。

關於正常這個概念的發展前景,我個人的預見或者推測是,有關於普遍性的、泛人類的心理健康的某種形式的理論不久將迅速得到發展,它將適用於整個人類,而不管人們的文化和時代背景如何。無論從經驗還是從理論方面來看,這種情況都正在發生。新的事實、新的資料促成了這種新的思想形式的發展。關於這些新的事實和資料,我在後面將要提到。

德魯克(Drucker,1939)提出了這樣的論點:自從基督教時代以來,有大約四種連續相繼的觀點或者概念統治著西歐。這些觀點表達了尋求個人快樂與福祉所應追從的方式。其中每一個觀點(或神話)都樹立了一種理想的典型人物,並且認為,如果效仿這個理想人物,個人的快樂與福祉就一定會實現。中世紀時,神職人員被視為理想的典型,而文藝復興時期則換成了有學識的人。隨著資本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興起,講求實用的人往往左右了有關於理想人物的看法。更靠近現代的時期,特別是在法西斯主義國家,同樣可以談論一個類似的神話,即關於英雄人物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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