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動 9

林東平

「孩子幾歲了?」我合上卷宗,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問。

「兩歲。」小張的皮鞋在桌腳旁動了動。

「現在放在哪兒?」

「洪水峪村,她插隊的地方,寄養在一位老鄉家。」

「招工的時候怎麼沒發現?」

「生產隊長幫的忙。」

「這麼說,廠里並不知道這件事?」

「我已經告訴他們了。」

不知為什麼,這雙式樣美觀的皮鞋讓人並不舒服,大概是擦得太亮的緣故吧,光可鑒人。

「廠里打算怎麼處理?」我問。

「他們想聽聽您的意見。」

我用指關節在玻璃板上敲著。「小張,你有朋友了嗎?」

「看您問的……」

「這有什麼,女大當嫁嘛。」

「嗯————就算有個吧。」

「在哪兒工作?」

「部隊上。」

「多大歲數?」

「四十齣頭。」

我發現,在她左腳的襪子上有個小小的煙洞。

「你們感情怎麼樣?」

「感情好也不頂飯吃呀。」

「好了,你去吧。」

「噢,差點忘了,這是調查小組的報告,有關單據和群眾來信的影印件也在裡面。」皮鞋咯咯地走出視野,門關上了。

我翻開調查報告,一頁一頁讀著。王德發眯起眼冷冷地笑著;王德發伸出一隻手低聲恐嚇;王德發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王德發……我閉上眼睛。我在幹些什麼?證明我的無罪?證明黨性原則的感召力?證明世間懲惡報善的公理的存在?可是不晚了點嗎?這畢竟不是在十六歲的年紀上。再說,這些年普通的腐敗現象,我一個人的力量能改變了嗎?

一股無名的煩躁襲上心頭。我推開報告,摘下花鏡,踱步到窗前。生活,已經不在這間屋子裡,不在我身邊;我變成了一個生活的旁觀者,沒有什麼激情能夠打動我。這太可怕了。也許生活的意義就在於使你不斷失去曾經有過的一切:幻想、愛情、自信、勇氣……最後是生命。門口的警衛戰士正轟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鄉,他牽著個赤腳的男孩哀求著什麼,甚至要趴在地上磕頭、高大的法國梧桐樹簌簌作響,我轉過身去,人總不能什麼都看,生活也正是教會人們去看什麼,不去看什麼。

我回到桌前,拉開抽屜又關上了。我點了支煙,透過紛亂的煙縷,目光落在桌面的卷宗上:肖凌,女,23歲,革調字0394號。終於我看到了這個煩躁的名字:肖凌。哎,這個黃色的卷宗似乎把我僅有的一切都遮蓋起來。她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在這樣的年紀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秘密?可怕的是,這些秘密和小訊的命運都夾在這裡了。

小張出現在門口。「林主任,廠里來電話,問怎麼處理。」

「按原則辦事,我不參與意見。」我急促地說,生怕被另一個念頭打斷。「另外給楊訊打個電話,約他下午在家裡等我。」

「好吧。」

「等一等,你見過肖凌嗎?」

「見過一面。」

「印象如何?」

「怎麼說呢?」她矜持地一笑。「很漂亮。」

哼,這恐怕是姑娘之間最主要的評價了。

我重新翻開調查報告,剛要讀下去,門推開了,王德發站在那裡。我合上報告,用張報紙匆匆蓋住。

「老林,這陣子你可瘦多了。」他不慌不忙地在桌對面坐下,拿起一塊玻璃鎮書石在手裡擺弄著。

我點上支煙。朝椅背上一靠。「王主任,有事嗎?」

「事嘛,倒是有一樁。」他嘆了口氣,說。

「什麼事?」

「向您賠個禮,認個錯。」

「這話從哪兒說起?」

他伸出一根熏黃的指頭,在覆著報紙的調查報告上點了點。「憑這玩意兒,我夠定個什麼罪名?」

我沒有回答。

「咱們關起門來說話,用不著繞圈子。這玩意兒我手上湊巧也有一份……」

「不可能。」

「我看了一遍,情況基本屬實,不過也有那麼一星半點的差錯,我想有個交代,免得讓您費心勞神。」

「有話直說吧。」

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本子,用指頭蘸著唾沫刷刷地翻了幾頁。「關於我盜用國家文物二十七萬六千元,應由你分擔三萬五千元,因為那張由市政協保管的明代山水畫掛在您的客廳里,可卻記在我的賬上……」

「唔,這個詞還文明點兒,比『盜用』順耳多了。」王德發清清嗓子,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又唰地翻過一頁。「至於我挪用二百五十萬救災款建化肥廠的事,也有點出入。其實最大的受益者是您,看看。由您介紹進廠的人共十三名,其中居然有一位在押犯人,他的刑期是十五年,可不到一年就放了……」

「胡說!」

「用不著動肝火嘛,這兒有縣公安局長的證明,簽字畫押的,沒個錯。」

「那是錯判。」話一出口,我才感到這種辯解是多麼無力。

「我看這事用不著你我操心,可以提交省里去解決。」王德發又翻了一頁。「還有……」

「夠了!」

王德發合上小本,慢悠悠地從桌上的鐵盒裡拿了支煙,在手裡捏松。「事到如今,沒什麼說的。我嘛,撤職、檢查、開步走,還不是那套。您呢,倒也簡單,山水畫一退,再把放出籠的豹子關回去……」

「什麼意思?」

「犯人哪。小窩頭一啃,再呆上十四年,倒也圖個清閑。」

我的頭嗡嗡直響。

王德發吐了口濃煙,探過身子來。「咱們有話在先,這是關起門來說話,哪說哪了,拿我這小民百姓的開刀,不是殺雞給猴看?抬眼往上瞧瞧吧,誰也不是乾淨人。林主任,你也替我想想,你我都掛個主任的頭銜,你每月拿二百多,我一百還朝里拐,老婆孩子一大堆,家裡老人也眼巴巴地瞅著。人心都是肉長的。乍從部隊下來,我也轉不過這個彎兒……俗話說,只見魚喝水,不見鰓里漏,按商業名詞叫作『正常損耗』,我有個戰友老愛用這詞兒。前不久,我把他介紹給你們那位小張了……」

楊訊

我踏上台階,迎面碰上出來晾衣服的陳姨。「林伯伯在嗎?」

「快去吧,老頭子正在書房等你。」

「媛媛呢?」

「這陣子跟丟了魂似的,一天到晚不著家。」

我推開書房的門,林伯伯兩手交疊在胸前,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坐吧。」他說,依然保持原狀。

我在他對面的一張藤椅上坐下來。

「外面熱嗎?」

「有點悶。」

「把風扇打開。」

我打開牆角的落地式風扇,又回到原處坐下。寂靜。似乎由於風扇均勻的聲響。我們都找到了沉默的借口。

「你喜歡客廳里的那幅畫嗎?」他突然問。

「我不懂畫。」

「那是抗美援朝期間,一個本地資本家捐獻的,估價三萬五千元。」

「怎麼到您手裡的?」

「小訊,講講你的監獄生活吧。」

「沒什麼可講的,很單調。」

「像你這樣的很多嗎?」

「有一批從北京轉來的政治犯,大部分是幹部和知識分子,有些年輕人。」

「罪名?」

「五花八門,有的僅僅因為一句話。」

「判幾年?」

「死刑。」

他沒有吭聲。

「監獄是社會的縮影。」

「別扯到一起,那是兩回事。好了,不談這些。」他坐了起來,目光轉向窗外。「小訊,你愛上了一位姑娘?」

「這您早知道了。」

「她叫什麼名字?」

「肖凌。」

「人怎麼樣?」

「不錯。」

「這個不錯包括什麼?家庭、思想、表現……」

「你問的是人怎麼樣,並沒問是否符合黨員標準。」

「人的概念不是抽象的。」

「對,我同意,您找我來,就為這件事?」

「隨便聊聊嘛。」他站起來,走到書櫃之間的小桌前,握著玻璃瓶頸,倒了一杯涼開水。「年青人,容易一時衝動……」

「我們認識一年了。」

「可你們今後還要生活幾十年。」他放下杯子。背手踱了幾步。「小訊,你到底了解她嗎?」

「當然。」

「了解什麼?」

「內在價值。」

他作了個嘲弄的手勢。「我頭一回聽說。」

「是的。只有那些家庭條件之類的陳詞濫調才會被人們重複千百次。」

「我反對一定要門當戶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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