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訊
薄霧托著紫盈盈的陽光沉到谷底的窪地里,露出了高高的、灰藍色的杉樹林。溪流在看不見的地方喧響,夾雜著鳥兒悅耳的唿哨。鋪石的山路旁,野花星星點點。峭崖上一棵老樹的枯枝上長出一層嫩綠的茸毛。
肖凌邊走邊采著各種野花。「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我寫過一篇作文,長大了做個植物學家,只跟花呀草呀打交道……」
「幸虧你的願望沒實現。」我說。
「怎麼?」她抬頭問。
「那我該怎麼辦?」
她微微一笑。「我就把你當作一棵狗尾草,夾在一本書里。」
「要是夾在書里,我只能看到其中一頁。」
「不,我每看一頁,給你換個地方。」她笑了起來,連肅穆的山谷也不得不低聲應和著。
一道清澈的山泉切斷了石路,落進深深的山谷,谷底的水潭上揚起白濛濛的水霧。她站在崖邊朝下看著,似乎在傾聽那濺落的轟鳴,幾隻灰色的鳥兒在水霧上凄厲地叫著。
「這下面就是死嗎?」她抬起頭,神情變得嚴肅而憂鬱。
我沒有回答。
「它離咱們很近。」她的眼睛褪色了,陽光在裡面輕輕顫慄著。
「你怎麼啦?」我問。
她默默地依在我肩上,又朝下望了望。「我怕……」
「怕什麼?」
「怕分開。」她含糊地說。
「不會的,什麼也不會使咱們分開。」
「死也不會嗎?」
「不會。」
她信任地望著我。
我撫摸著她的肩頭。
「咱們別站在這兒了,好嗎?」
她點點頭。轉身在泉邊蹲下來,望著自己的倒影,嘆了口氣。她捧水洗了洗臉,扭過頭來。
「怎麼過去?」她問。
我抱起了她,縱身跳過去。
「我不該這樣,剛才你一定掃興了。」她躺在我的懷裡,說。
「沒有。」
「真的?那你看看我,別把眼睛躲開……好了,放開我吧。」
一級級風化的石階通到漢白玉雕成的牌樓下,殘缺的影壁上四個大字「法輪飛轉」已金漆剝落。馱著石碑的烏龜沉陷在泥土裡,只露出半個腦袋。坑窪的石道上鋪滿了去冬的枯葉和羊糞。右配殿坍了一大半,從十八羅漢的殘肢斷臂中長起了高高的蒿草,微風吹過,簌簌作響。我們走進正殿,裡面有一股淡淡的霉爛味。昏暗中,一線陽光落在正面佛像那纖長的手上。
「你好呵,觀音菩薩————」肖凌孩子氣地喊了一聲,陰森森的大殿瓮聲瓮氣地響起來。
「這是釋迦牟尼。」我說。
「印度人?」
「對。」
「釋迦牟尼先生,歡迎你到我們國家來玩,不過有護照嗎?」
「他有經書。」我說。
「我們這兒經書夠多的了。要是犯了禁,說不定會送你去勞改呢。」肖凌忽然轉過身來,問:「你對宗教感興趣嗎?」
「不得不感興趣,我們這些年就是生活在一種宗教氣氛中,」我說,「你呢?」
「我嘛,現在才感興趣,」她說著閉上眼睛,「但願在冥冥之中有個上帝來保佑我們……」
「為什麼不是菩薩或老天爺?」
「什麼都行,只要是個神。」
「你真信這些?」
「不,我也說不清。」她眨眨眼,調皮地一笑。「我的宗教感是實用主義的……哎,你看,那有個洞。」
果然,在牆角有個一人高的洞口,肖凌探探頭。「黑極了,帶打火機了嗎?」
我舉起打火機走在前面,洞很深,走進十幾步遠,出現了一排窄窄的台階,肖凌抓住我的袖口。我轉過頭,在她睜大的眼睛裡,閃著兩粒飄忽不定的小火星,石階在火光中慢慢上升著,忽然豁亮起來,我們來到一間不大的頂樓中,裡面分放著八個青面獠牙的鬼怪。
「哎喲,這是個什麼鬼地方。從高度來講,是天堂,不過實質上可是個地獄。」肖凌挨個打量著每個鬼怪。「還好,並不太可怕,倒是有點兒可憐,它們準是受了好多苦才變成這樣的。」
我走到窗前。「你來看,這裡是制高點。」
居高臨下,殘垣斷壁在荒草中肅立,彷彿在緬懷過去的繁榮,閃光的溪水從院牆外流過,沖刷著一棵老柏樹裸露的樹根,藍色的遠山遙遙在望。
她側身望著我,目光中含著一種驚訝的成分,陽光撫摸著她的肩膀和手臂,彷彿要透過她和全身照過來。她戴著的那塊紅紗中被風掀動著,一會兒遮住太陽,一會兒又飄開,我的眼前飛騰著五顏六色的小圓圈。
「咱們永遠這樣,該多好啊。」她說,把雙手搭在我肩上。
我把她拉過來,緊緊摟住她。她的頭向後仰去,嘴微微張開,急促地喘著氣,忽然,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
「肖凌。」我輕輕呼喚著。
她索性在我肩上哭了起來。過了好一陣,她推開我,擦去淚水,不好意思地搖搖頭,笑了。
「心裡不好受?」我問。
「你真傻,什麼也不知道。」她喃喃地說,手指插進我的頭髮中,弄亂了,又慢慢地梳平。
撲簌簌,兩隻燕子從頂棚的破洞里飛了出去。
「準是咱們打擾它們了。」肖凌說。
「不,是它們打擾咱們了。」
「可這是它們的家呀。」
「也是咱們的家。」
「別胡扯。」她嗔怒地瞪了我一眼,用手捂住我的嘴。我攥住她的手,吻了吻,她抽回手,理理頭髮。「我餓了。」
我打開書包,抽出塊塑料布在地板上鋪開,然後把酒、熟菜和水果擺好。我又拎出一個小鋁罐,在手裡搖了搖。「我去打點水,順便再拾點柴火上來。」
「我也去。」半路上,她用胳膊肘碰碰我。「你看,不知怎麼回事,一離開你就害怕,我的膽子這麼小嗎?」
「你是個勇敢的姑娘。」
「這些天,我總覺得在變,變得自己都有點不認識……」
「變得更像你自己。」
「難道有兩個我嗎?」
「也許還不止呢。」
「越說越可怕,那你到底愛哪個我?」
「都愛。」
「你在耍滑頭,」她狡猾地撇撇嘴,「其實你只愛你心目中的我,而這個我又是不存在,對嗎?」
「不,這個你是各種各樣的你的集合。」
她笑了。「簡直變成數學演算了,搞這麼個三頭六臂的我,你吃得消嗎?」
「試試看吧。」
「我在想,咱們怎麼會這樣的?走在這條小路上,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好像咱們一直規規矩矩地生活,出生、上學、工作、戀愛……偶爾到郊外散散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如果讓你重新選擇生活,你選擇哪一種?」
「還是前一種。」
「因為你沒有付出足夠的代價。」
「不對,否則我不可能認識你。」
「哦,這個理由很充分。」她滿意地點點頭。
我們來到泉邊。
「我想洗洗頭。」她探身用手指試試水溫。
我擔心地望著陰沉的天空。「小心著涼,看樣子快下雨了。」
她哼起一支輕快的曲子,摘掉發卡,頭髮悄然瀉進水裡。「楊訊,咱們那些寶貝不會讓耗子吃了吧?」她說。
「要是有耗子的話,恐怕也該成精了。」
「別嚇唬我,我可不怕。來,幫助擰擰乾。」我挽起袖子,擰了兩下,她推開我的手。「你當這是搓麻繩呢,還是我自己來吧。」
樹枝噼啪作響,火光在她的臉上搖晃著。由於光影的變幻,她的樣子顯得有點古怪。
「這地板不會著吧?」我擔心地問。
「你怎麼了,熱度是由下往上啊。」她說。
熱度,我怎麼沒想到呢,也許這個熱度是此時此刻才感到的,它慢慢地上升,上升。而在這之前,我們總感到很冷呢,這是一種從內心裡散發的寒冷,一種由於需要熱量、吸收熱量而排出的寒冷;終於,它們在草葉上凝成露珠,在山谷里揚起水霧……
肖凌跪在塑料布上,打開葡萄酒,把兩個杯子斟滿,遞給我一杯。「來,乾杯吧。」
「咱們先想幾句祝酒詞。」我說。
「為了你,也為了那位號稱勇敢的姑娘,祝你和她幸福……」
「為了這對倖存者像燕子一樣,被人打擾後還能一塊回窩來……」
我們一飲而盡。
遠處響起了雷聲。她站起來,走到窗口,風吹拂著她的頭髮。「要下雨了。」她喃喃地說。
「咱們回不去了。」我說。
她回頭用異樣的目光瞥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