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動 5

林媛媛

發發哼著一支曲子,獨自滑著舞步,在屋裡轉來轉去,皮鞋在地板上吱吱作響。她忽然停住問:「那傢伙沒有再來過?」

「來過了,前天下午。瞧,就從這個窗戶跳進來的。」沒想到,我的謊話來得這麼順溜。

「後來呢?」

「問起你。」我抿嘴忍住笑,從衣架上拉下件晾乾的襯衣,攤在床上疊起來。

「後來呢?」

「問你的地址。」

「怎麼的?」

「當然是不知道了。」我直起腰,說。

她徐徐吐了口氣,活像條在水底憋了半輩子的魚,好不容易浮到水面上。「沒怎麼樣你?」

「什麼?」

「我是說,跟這路人睡一覺也不賴。」她把雙手按在胯骨上,做了個放蕩的姿勢。

我氣得渾身直顫。「發發,你,你不要臉!」

「幹嗎這麼凶,剛吃了死孩子肉?」

這時候,爸爸推門進來,發發悄悄溜掉了,我把疊好的衣服狠狠摔在床上。這一切太沒意思了,這就是生活和朋友嗎?這就是我嗎?真煩死了,窗戶關得嚴嚴的,暖氣燒得絲絲響……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就躲在窗外,只要一推開窗,就會呼呼湧進來,可那又是什麼呢?

爸爸沉甸甸的大手放在我肩上。「媛媛,該工作了,人閑著就要出毛病……」

「你閑了那麼多年,也沒出毛病。」我頂了他一句。

「你怎麼知道沒有?」爸爸說,「好了,看這天氣多好,去烈士陵園走走,怎麼樣?」

上課嗎?穆老師的大冬瓜臉:「這是紀念革命先烈的地方……向右看齊!」敲隊鼓,朗誦詩,獻花圈……隨便吧,我們生來就是為了聽話的。

馬達輕輕哼唱著,我坐在前排座位上,斜眼盯著吳胖子的兩隻毛茸茸的大手在方向盤上滑來滑去。車開得真快,行人紛紛閃開。換了我,我才不躲呢,看誰敢撞!人坐在車裡,想的就不一樣了,只求穩當點,快點。

「停車,」爸爸拍了拍吳胖子的肩膀。汽車嘎地剎住,他探出頭。「去哪兒,小訊?」

「隨便走走。」

「上車吧,」爸爸的頭髮被風吹得直打轉。「一起去烈士陵園走走,難得的好天氣。」

楊訊抬起手,腕子上的手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有約會嗎?哼,別耽誤了!

後車門砰地帶上。「媛媛變成啞巴了?」

我扭頭瞪了他一眼,「你才是啞巴呢!」

「這孩子。」爸爸責備說。

馬達又哼唱起來。筆直的白線鑽進軲轆底下,好像都繞在車軸上。頭上的小鏡噠噠直響,裡面映出爸爸的眼睛,那麼衰老而疲倦,就像一輩子沒睡覺……窗外的側視鏡里映出另一雙眼睛,我不禁哆嗦了一下,一股涼氣順著脊樑爬上來。這是怎麼啦?可我什麼也沒看見呀,沒有,除了兩雙眼睛……白線,白線,白線。

初冬的陽光暖洋洋的,幾個拾柴的鄉下孩子聚到車旁,一邊比劃,一邊嘻嘻笑著;穿光板羊皮襖的老頭靠在不遠的長椅上養神,手伸進油亮的領口搔著癢;一對情人穿過廣場,朝小松樹林走去。

「媛媛——,媛媛到這邊來——」有人齊聲喊道。噢,原來是市委大院的夥計們,他們穿得花里胡哨,挎著相機,站在紀念碑的台階上朝我招手,姑娘們揚起了花頭巾。「去吧,」爸爸說,「等等,一塊去看看。」

我們一上台階,大夥圍了過來。「林伯伯好!」

「喂,你們這是在辦時裝展覽?」爸爸說。

「您反對嗎?」徐猴鑽到前面說,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皮夾克和一條棕紅色的細腿褲。

「至少我不想說贊成。」

「服裝就應該有個性,誰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徐猴說完扮了個怪樣。

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讓我來看看你的個性,聽命令:蹲下!怎麼樣,看你打起仗來怎麼辦?」

「這和打仗有什麼關係?」快嘴的王胖兒插了一句,「我們討厭戰爭!」

「敵人來了,你怎麼辦?」

「我?」王胖兒掰起手指頭,「第一,那是沒影的事……」

「第二呢?」

「真要是來了,我們也不是膽小鬼。我就是不明白,這和穿一兩件漂亮衣服有什麼關係?」

爸爸笑了。「我不反對漂亮,但應該注意美觀大方。」

徐猴又把頭探過來,「要是對美觀的看法不同呢?您就乾脆下道命令吧:換上標準藍制服一套……」

「其實我們今天有意打扮一下,就是因為都覺得自己太老了。」王胖兒嘆了口氣。

「林伯伯,你們青年時代怎麼度過的?」

爸爸臉色一沉,轉身望著紀念碑。「你問它吧,它下面躺著一千一百……」

「五十七位烈士,這我三歲的時候就知道。我就不信整天沖啊殺的,都是人唄,再說沒有戀愛也不會有我們呀!」

大夥都笑了。

「好厲害的姑娘。」爸爸說。

「依我看,你們那會兒要比我們輕鬆些,一切都明擺著,用不著含糊。可我們,要麼乾脆沒出路,要麼所有的出路都讓你們安排好了,活著還有什麼勁兒,媛媛,你說呢?」

我暗暗地眨了下眼。

「別誇大我們的作用,成不成氣候,還要靠自己。你叫什麼?好,王胖兒同志,以後再聊聊。你留下玩吧,媛媛,我和小訊去走走。」

我感到空虛極了,和大夥閑扯了幾句,就溜到紀念碑後面的陰影里,從這兒看天空,顯得更藍了,幾隻烏鴉嘎嘎飛過。這些醜八怪還挺樂,聽說有的國家把它們還封成神鳥呢。看來連烏鴉的命也不一樣,可叫起來都差不離:嘎嘎、嘎嘎……

他們倆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

林東平

我們沿著林間小路,向山岡走去。枯葉覆蓋著路面,在腳下颯颯作響。微風掠過,疏疏朗朗的灰色枝條微微擺動。

很久沒來了,這個陵園建於一九五五年,是我簽字批准的。當時的市委書記老韓恐怕萬萬沒想到,他自己會成為第一千一百五十八名,和他前後死於非命的,還有本市幾名教師和幹部。他們的名字應該刻在紀念碑上,讓孩子們記住他們,記住這一段歷史。在這長長的死者名單里,其中就有媛媛的母親。她作為省委工作組的成員被派到這兒,僅一個月之後就死了,死在批鬥大會上,據說是由於心臟病複發,我對不起她,多年的感情不和加重了她心臟的負擔,尤其當她知道我和若虹的事情之後,然而,世界上卻沒有一個感情的法庭,除了良心。可如今良心的種類太多了,對我來說,只有一個,而絕不是兩個。我的良心又何在呢?「……都是人唄,再說沒有戀愛也不會有我們呀!」王胖兒那細溜溜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好厲害的姑娘。是呵,都是人,人,有自己的歷史,有自己歡樂和痛苦的秘密。別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除了那個和你共同建立秘密的人。小訊為什麼不愛說話?一點不像她媽媽,組織上分配若虹協助我工作的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幾乎一個通宵。由於怕引起外人的注意,屋裡沒點燈,月光順著天窗瀉進來,照亮了她坐的那張老式鐵床架上的銅球,最後她累了,倚在銅球上睡著了。我給她蓋上毯子,去貯藏室拍發了最後一份電報……

白楊樹擦身而過,這一個個白色的紀念碑。應該為我們不幸的愛情樹一個紀念碑,告訴孩子們:我們是為你們的幸福犧牲了一切。果真如此嗎?事實往往被誇大了,我們至少留下了愛情的果實,留下了持久的回憶。

小訊走到前面去了,幾隻烏鴉聒噪著,翅膀擦著樹梢飛過。該死的傢伙!人們珍惜的一切你們竟毫無顧忌,甚至以破壞為滿足。幸好世界如此之大,大得可以容納一切。容納是什麼意思?也就是並存了?可是像我和王德發這樣的傢伙能夠並存嗎?他活得那麼有信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所以說起話來才如此放肆,剛才在辦公室的一幕……

「……金銀河工程的協作問題,基本情況就是這樣。」王德發合上筆記本,探探身子,從桌子對面推過一盒劣等紙煙。

「不,剛掐掉。」

「另外我有這麼個想法,」他摸摸發青的下巴,沉吟了片刻。「新的年度就要開始,咱們的供應情況一直成問題,能不能改革一下?我算了筆賬,如果每月每人的油、糖、肉和雞蛋都壓縮到最低限度,靠上周圍幾個縣就能自給,用不著到處求爺爺告奶奶了……」

「最低限度?」

「別急,有科學根據。上回我到省里開會,請教了一位醫學權威,你瞧瞧他那把大鬍子吧。」王德發興奮起來,他從口袋裡摸出張紙。「報告我都打好了,咱們搞出點名堂來,說不定全國都要向咱們學習呢……」

我戴上花鏡,看著那份報告。「白糖二兩?」

「人體可以從糧食和高澱粉的瓜菜中得到糖分,科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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