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動 3

楊訊

她坐在床沿,隨手翻著一本書,書頁的白色反光在她臉上閃動著。她的名字叫肖凌,今年二十三歲。此外,我又知道些什麼呢?她是一個謎,玫玫、小燕……那些我過去認識的女孩子,在她面前顯得多麼蒼白,她們只屬於客廳,如同其中的畫卷和花瓶一樣,一旦離開,你再也想不起她們了。她在想什麼?她一定有很多秘密,既不屬於我,甚至也不屬於任何人的秘密。比如,那個躺在桌上的藍皮本里可能就裝著不少秘密,彷彿她的生命都儲存在這些秘密里,永久地封存起來……

「喂,還沒看夠嗎?」她忽然問。

我笑了。「沒有。」

她啪地合上書,抬起頭來。「那好,你看吧。」我們的目光碰到一起。她的下巴頦哆嗦了一下,忍不住笑起來。她笑得那麼自然而爽朗,彷彿一條藍色的水平線正在四周飛快地展開。「說點什麼吧,靜得讓人難受。」

「入境隨俗,懂嗎?水喝完了,走吧。我需要安靜!」我說。

「打擾你了,謝謝。」她說。

我們哈哈大笑起來。

「喂,」她揮揮手,「別笑了,談談你自己吧。」

「有什麼可說的?我的履歷表很簡單:爸爸、媽媽、妹妹、上學、插隊、工作……一共十來個字。」

「也就是說,政治可靠。」

「不過在插隊的時候,蹲過幾天縣大獄。」

「因為搶東西?」她驚奇地瞪大眼睛,「還是耍流氓?」

「你的想像力很豐富。」

「可總得有個罪名呀。」

「我和另一個同學反對交公糧,那年正趕上大旱,不少老鄉家都揭不開鍋了。」

「好一位理想主義戰士。後來呢,低頭認罪啦?」

「是被我媽媽的一位老戰友保出來的。」

「結局總是這樣,要不然你們總是相信結局呢,因為在每個路口都站著這樣或那樣的保護人。」她用手指在書上彈著。「那天,當你說到祖國的時候,我就在想,祖國是不是你們的終生保護人……」

「你指的是保護還是被保護?」

「這是一回事。」

「不對。假定前者確實如此,那麼後者的任何努力和嘗試往往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什麼代價?」

「內心的代價。」

「可你們畢竟用不著付出一切,用不著挨餓受凍,用不著遭受歧視和侮辱,用不著為了幾句話把命送掉……」

「不一定吧,那些年……」

「都是暫時的,正像我們的微笑是暫時的一樣。」

我騰地站起來。「你們、我們,這個分法倒挺有意思。既然咱們不是一路人,又何必來往?對不起,我該走了。」

「坐下,」她擋住我的去路,挑戰似的咬住嘴唇,「告訴你,要是為了這麼句話,就甭想走!」

我們僵持著,她離得那麼近,呼氣輕輕吹到我的臉上,在她的眼睛裡映出窗戶的方格子,蟋蟀在牆角細聲細氣地叫著。

「你可真好客。」我說。

「我問你,禮貌是什麼?」

「是對別人的尊重。」

「不對,禮貌只是一種敷衍。」

「有些敷衍是必要的。」

「那麼,真實是必要的嗎?一個人不可能要得很多,既要這個,又要那個……」她停下來,微微一笑,「你不累嗎?」

我也笑了,坐了下來。

她搖搖頭。「好吧,懂點禮貌吧。喝水嗎?對了,這兒還有點紅茶……」她繫上圍裙,從箱子里取出一個瓶子,走到牆角,把放在灶台上的煤油爐點著。藍色的火舌躥了起來,舔著黑色的鍋底,她用小勺在鍋里攪動著,不時碰出清脆的聲響。她背朝著我,忽然問:「楊訊,我這個人怪嗎?」

「怎麼說呢,每次印象都不太一樣。」

「說真的,我本來以為自己老了,該相對穩定了吧,別笑,可還在變,有時候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你笑什麼?」

「你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

「可別奉承我,女人總喜歡被說得年輕些,不是嗎?她們是在為別人活著。真的,我覺得自己老了,像個坐在門口曬太陽的老奶奶,冷漠地打量著每一個過路人……」

「我就是一個過路人。」

「你是例外。」

「為什麼?」

「你不僅路過,而且闖進來……把桌子收拾一下,茶好了。」她把紅茶倒進兩個杯子,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包餅乾。「請吧。」

「你客氣多了。」

「是嗎?我學乖了一點兒。」她輕輕吹著杯上的熱氣。「奇怪,咱們怎麼一下子就熟了起來?」

「是呵,咱們很熟了。」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呀。」

「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已經有了幾千年的歷史。」

她的臉紅了,過了好一陣,她說:「楊訊,你去過海邊嗎?」

「去過。」

「在每次漲潮和落潮之間,都有一次相對的平靜,漁民們叫作滿潮,可惜時間太短了……」

「還不大了解這種現象。」

「你應該了解!」她提高了聲調,聲音中包含著一種深深的痛苦。我凝視著她。我忽然覺得,在陽光下她的頭髮漸漸地白了。

沉默。

「夠甜嗎?」她忽然問。

「有點苦。」

她把糖罐推了過來,「自己加糖吧。」

「不用了,還是苦點兒好。」我說。

肖凌

我多麼喜歡一個人散步,無拘無束地走在大街上,看暮色怎樣淹沒大地。他走了,和來一樣突然,我沒有挽留他,可我多希望他再坐一會兒,再講講短暫的滿潮,講講海水為什麼是鹹的……我挖苦他,冷言冷語地回答他,卻又盼他多坐一會兒,怎麼解釋呢?我不喜歡暗示,可是又不得不用暗示來回答暗示,因為真實有時太沉重了,沉重得可怕……

「別把鼻子貼在玻璃上,凌凌,聽見沒看。」

「媽媽,你看冰花,怎麼變成這樣的呀?」

「因為寒冷。」

「可是,瞧,多漂亮呵。」

「凌凌,你非把鼻子凍在玻璃上才老實,怎麼不聽話?」

十字路口,向哪拐?選擇,選擇,我還是朝前走了。一群背書包的小學生,喧鬧地跑過去。路邊停著輛摩托三輪車,穿紅背心的司機靠在車門上,一邊抽煙一邊死死盯著我。挎籃子的母親拉著個又哭又鬧的男孩子,不停地說:「萬萬,別鬧,媽給你買糖……」

我離開這個世界很遠了。我默默地走出去。我不知道哪是歸宿。有時,當我回頭看看這個世界,內心感到一種快樂。這不是幸災樂禍,不是的,更不是留戀和嚮往,而似乎僅僅是由於距離,由於距離的分隔和連結而產生的一種發現的快樂。

暮色正在改變著什麼,陽光爬上了家家戶戶的房頂,匆匆忙忙的行人,他們每個人在這一瞬間構成了你生活的一個側面。這個側面不斷地變化著,你卻還是你。長久一些的東西,長久一些的……又是那雙專註的眼睛,這是第幾次了?是的,我渴望別人的愛和幫助,哪怕幾句體貼的話也好。我曾有過爸爸、媽媽和朋友……

天黑了。路燈那麼暗,像排螢火蟲緩緩地飛。月亮升起來了,這是一彎新月,長著藝術家的下巴,它在沉思,遠處,昏暗的光傘下出現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很快消失了,不久,又在近些的光傘下出現了……

「是你,白華。」

「噢,肖凌……」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凡是我想知道的就准能知道,信不?」

「你又喝酒了。」

「那又怎麼樣?」他猛地晃了一下,扶住了電線杆。「那又怎麼樣?」

「告訴我,你住在哪兒?」

他愣住了,費勁地眨了眨布滿血絲的眼睛。「住在哪兒?這、這還用說,地底下,哼,一隻會打洞的耗、耗子……」

我打斷他的話。「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那兒?我說,不,不害怕?」他有點慌亂了,手插進褲兜,又抽出來,然後擦了下濕漉漉的頭髮,「唔,這是個好主意,天地良心,我說,姑娘……走,走,邁大步,邁小步,過大山,過小河……」他囁嚅著。

黑暗。光明。黑暗。我們沿著路燈下走著,隨著他的搖晃,路燈的搖晃,路,不那麼結實了,似乎也輕輕搖晃起來。是什麼念頭驅使我去看看?好奇心?算了吧,那又是什麼?難道是對剛才渴望溫情的報復?他那古怪的影子,一會兒滑到腳下,一會兒斜在路旁,一會兒撞到牆上。我為什麼要這樣看他?在自己眼睛裡,自己總是容易躲避的。

遠處有人唱歌,聽不清唱什麼。白華似乎清醒了一些。「……什麼玩意兒在叫?人又沒死絕,叫什麼叫?像攤爛泥巴糊在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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