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我看見風的去處第二章 永不熄滅的光 老得好漂亮——向大器晚成的葉芝致敬

經過歷史無數次的選擇,葉芝和艾略特已經被批評家、文學史家和同行的詩人公認為二十世紀前半期的兩位大詩人。許多批評家甚至認為前者是現代英語詩壇最偉大的作家。這種榮譽,這種崇高的地位,不是僥倖獲致的。艾略特的聲譽,至少有一半建築在他的批評和詩劇上;葉芝的,絕大部分要靠他的詩,雖然他在戲劇、散文和故事方面也相當多產。

在詩創作的過程上,兩位大詩人形成有趣的對照。艾略特的發展比較平穩,他的天才是早熟的,但並未早衰;葉芝的發展迂迴而多突變,他的天才成熟得很緩慢,整個過程,像他詩中的迴旋梯一樣,呈現自我超越的漸次上升之勢,而抵達最後的高潮。早熟的艾略特,一出手便是一個高手。他在二十二歲那年寫的處女作《普魯夫洛克的戀歌》,在感受和手法上,已經純粹而成熟,且比同時代的作者高明得多。葉芝則不然。一九〇八年,四十三歲的葉芝已經是愛爾蘭最有名的詩人,且已出版了六卷詩集,但是他的較重要的作品,那些堅實有力的傑作,根本尚未動筆。如果當時葉芝便停止創作,則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次要詩人(minor poet),甚至只是一個二三流的作者。

最難能可貴的是:從那時起一直到他七十三歲逝世(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八日)為止,他的詩,無論在深度和濃度上,一直在增進,他的創作生命愈益旺盛,他的風格愈益多變。以一位已然成名的前輩,葉芝轉過身來接受年輕一代的新詩——當時崛起於英美詩壇的意象主義,且吸收比他小二十歲的龐德的影響。當時,龐德去倫敦,原意是要向葉芝學習,但是結果他給葉芝的影響似乎更多。尤其可貴的是:葉芝的好幾篇重要作品,都完成於七十歲以後,死前四個多月寫的《班伯本山下》(Under Ben Bulben),仍是那麼蒼勁有力,比起丁尼生那首壓卷作《出海》宏大得多了。

這種現象,在英國文學史上,是罕見的。華茲華斯的代表作,幾乎在三十七歲以前就寫完了;從四十五歲起,雖然寫作不輟,但他的創作力迅速地衰退,形成一種「反高潮」(anticlimax)的現象。這種過程,和葉芝的恰恰相反。華茲華斯雖多產,但由於他欠缺自我批評的能力,作品良莠不齊,劣作甚多。華茲華斯的詩來自「沉靜中回憶所得的情感」,但他自中年以後,生活孤立而刻板,沉靜日多,情感日少,愈來愈沒有什麼好回憶的了。此外,柯爾律治對他的健康影響,正如龐德對葉芝和艾略特的健康影響一樣,幾乎具有決定性;中年以後,華茲華斯和柯爾律治的友情分裂,他就不能再依憑柯爾律治的鼓舞和批評了。

在彌爾頓的身上,我們似乎找到和葉芝相近的例子。彌爾頓的傑作,例如《失樂園》和《桑孫力士》,都是晚年的作品;但是彌爾頓六十六歲便死了,比葉芝要早七年,而他的較早佳作,如《里西達斯》《沉思者》《歡笑者》及十四行多首,均在三十歲以前完成。葉芝早期的代表作,如《當你年老》及《湖心的茵島》等等,和晚期的作品比較起來,非但風格大異,而且詩質甚低。《湖心的茵島》一首,除第二段頗具柔美意象外,通篇皆甚平庸。而第二段的所謂柔美,也不過具有十九世紀中葉「前拉斐爾主義」(Pre-Raphaelitism)那種恍惚迷離,帶煙籠霧的感傷色調罷了。

葉芝的可貴處就在這裡。他能夠大徹大悟,打破自己的雙重束縛,奮力超越自己。葉芝是愛爾蘭人,而愛爾蘭在他五十七歲以前一直是英國的一個番邦,在文化上是一種弱小民族的小局面。在另一方面,即以整個英國而言,葉芝開始寫作時,正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末期,也正是浪漫主義之末流而又末流,大詩人幾已絕跡。可以說,除了哈代以外,葉芝年輕時的九十年代英國詩壇,僅擁有一批蹇促不申的歇斯底里的小詩人如道孫之流,而當時的哈代方棄詩而就小說,以小說聞於文壇,而不以詩聞。這雙重限制,地域上也是時間上的,構成他早期不利的條件。葉芝終於能將它擺脫,且成為超越時空的國際性大詩人,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最初,葉芝也不過幻想自己要做一個愛國的作家罷了。在這雙重限制下,他自然而然地步「前拉斐爾主義」和唯美運動的後塵,寫一些浪漫而朦朧的次等貨色。像《舊歌新唱》(An Old Song Resung)一類作品,其低回於自憐的情境,置之九十年代任何小詩人的詩集中,恐怕都沒有什麼分別。為了提倡愛爾蘭的文藝復興運動,葉芝更進一步,把這種浪漫的餘風帶進愛爾蘭的民俗、傳說和神話。結果,是朦朧的表現手法加上模糊的主題。這種作品,和現實的把握,個性的表現,距離得太遠太遠了。偉大的作品,在這樣的情形下,絕對無法產生。

那麼,究竟是什麼力量使葉芝中年以後的作品變得那麼堅實、充沛、繁富、新鮮且具活力呢?論者總不免要提出他如何效法布雷克,如何從東方哲學和招魂術、神秘主義等等之中,提煉出一套個人的神話和象徵系統,作自己寫詩的間架,所謂「個人的神話」(private mythology),在葉芝夫人的溝通下,竟形成葉芝的宗教觀和歷史觀,更導致葉芝的藝術信仰,決定了他的美感形態。例如,在他的系統之中,月象徵主觀的人,日象徵客觀的人。例如生命和文化的過程都是迴旋式的:靈魂的經驗有如上升的迴旋梯,似乎恆在重複,但實際上是層次的提高;而文化的過程有如線卷之轉動,上一型的文化逐漸在放線,下一型的文化便逐漸在收線。例如文化的生髮、全盛和式微皆有周期,所以兩千年的異教文化之後有兩千年的基督文化;而二十世紀正面臨另一型文化的生髮,但暴力和毀滅必然籠罩這過渡時期。這種種耐人尋味且激發想像的信念,已是學者們一再強調而我們耳熟能詳的「葉學」要義了。我愈來愈感覺:葉芝詩中屢次暗示的正反力量相剋相生互為消長的信念,相當接近中國哲學的陰陽之說,而他所謂歷史與文化的周期性運動,也令中國的讀者想起,《前漢書》中所謂周德木漢德火的朝代遞換原理。二十世紀的兩位大詩人,葉芝和艾略特,都棄科學而取玄學,是一件很耐人玩味的事情。葉芝非但敵視科學,將二十世紀貶成「我們這科學的、民主的、實事求是的、混雜而成的文明」,而且談空說有,到了迷信的程度。

我們所關心的,不是他的迷信,也不是他那神話或象徵系統的枝枝節節,而是他這種基本的信念,如何因他詩中強烈豐盛的感受而經驗化起來。原則上說來,一種詩的高下,不能以它所蘊含的哲學來做標準,至少,哲學家桑塔耶那的詩,就詩而言,不會比非哲學家的歐文的詩高明。最重要的,是那種哲學對那位詩人是否適合,是否能激發他的想像,以完成他的新世界的秩序。葉芝的個人神話,有他自己的書《心景》(A Vision)和無數的學者詳加詮釋,我們在此不必贅述。在此我只想指出葉芝詩中的一項基本觀念,那便是:一切相對甚至相反的力量,似相對而實相依,似相反而實相成;是以小而個人,大而文化的生命,皆應接受而且超越這種無所不在的相反性。這種觀念,和我國道家的哲學似乎頗為接近,但葉芝雖然窺見了這種真理,他卻不能像老莊那樣,以退為進而夷然坦然加以接受。例如他雖然悟於心智日益而形體日損之理,但對於老之將至老之已至仍不能不既怒且驚。可貴的是,他並不畏縮或逃避;相反地,他轉身向老耋向死亡挑戰,可以說,一直到死他都是不服老不認輸的。這種表現,這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勇氣,毋寧更接近儒家,接近儒家的孟子。在《自我與靈魂的對話》(A Dialogue of Self and Soul)一詩中,葉芝透過自我說:

我願意從頭再生活一次

又一次,如果生活要我跳縱

到青蛙生卵的盲者的溝中,

一個瞎子捶打一群瞎子……

這種無所畏懼的正視現實而又樂於生活的精神,正是一個大詩人應有的表現,將豪斯曼(A.E.Housman)和葉芝作一個比較,我們不難發現,豪斯曼對生活的態度是逃避的,甚且否定的,他對人生的認識是狹窄的,片面的,他的風格比較蹇促,意象比較單純,而節奏比較薄弱。豪斯曼第一卷詩集和第二卷詩集,在出版的日期上,竟相距二十六年之久,但兩書在主題和形式上,實在找不到多少差異。葉芝對生活的態度,與他恰恰相反;葉芝的洋溢的生命力,使他的作品永遠在尋求,永遠在變,使三十歲的他和七十歲的他前後判若兩人,而後者比前者對生活更為執著,更為熱愛。這位「憤怒的老年」在一首短詩中說:

你以為真可怕:怎麼情慾和憤怒

竟然為我的暮年殷勤起舞;

年輕時它們並不像這樣磨人。

我還有什麼能激發自己的歌聲?

真的,葉芝不但老而能狂,抑且愈老愈狂,抑且狂得漂亮。然而葉芝是一個奇妙的結晶體,他不但能狂抑且能靜,不但能熱,抑且能冷,抑且能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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