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我看見風的去處第一章 沒有盡頭的歌 雙城記往

英國小說大家狄更斯的名著《雙城記》,以法國大革命的動蕩時代為背景,敘述在倫敦與巴黎之間發生的一個悲壯故事。卷首的一段名言,道盡一個偉大時代的希望與絕望,矛盾之中別有天機,歷來不斷有人引述。其實雙城的現象不但見於時勢與國運,即使在個人的生命里,也常成為地理的甚至心理的格局。不過雙城的格局也應具相當的條件。例如相距不可太遠,否則相互的消長激蕩不夠迅疾,也欠明顯。同時雙方必須勢均力敵,才成其為犄角之勢,而顯得緊張有趣,否則以小事大或以大吞小,就難謂其雙了。另一方面,距離也不能太小,格調也不能太近,否則缺少變化,沒有對照,就有點像複製品了。

這麼說來,《安娜·卡列尼娜》中的莫斯科與聖彼得堡也算得是雙城。長安與洛陽先後成為西漢與東漢的京都,當然也是雙城。其實長安的故址鎬京與洛陽,先後也是西周與東周建都所在。民初作家筆下並稱的京滬,旗鼓相當,確有雙城之勢,但是對我並非如此,只因我久居南京而少去上海。抗戰時代,我在重慶七年,卻無緣一游成都。後來在廈門大學讀了一學期,也從未去過福州。我的生命之中出現雙城的形勢,是從台北和香港之間開始,那時,七十年代已近中葉了。

其實對我說來,七十年代是從丹佛啟幕的。在落基大山皚皚雪峰的冷視下,我在那高旱的山城住了兩年,詩文的收穫不豐,卻帶回來熱烈的美國民謠和搖滾樂,甚至宣稱:在踏入地獄之前,如果容我選擇,則我要帶的不一定是詩,而且一定不是西洋現代詩。

一九七一年夏天我回到台北,滿懷鼓吹美國搖滾樂的熱情,第一件事情便是在《人間》副刊發表我翻譯的一篇長文,奈德·羅倫(Ned Rorem)所撰的《披頭的音樂》,頗令一般文友感到意外。那時的台灣,經濟正趨繁榮,「外交」卻遭重挫,政治氣氛相當低迷。主編王鼎鈞拿到我的稿子,同樣覺得意外,並且有點政治敏感,顯得沉吟不決,但終於還是刊出了。不久我去各校演講,常以美國的搖滾樂為題,聽眾很多。我對朋友自嘲說,我大概是台灣最老的搖滾樂迷了,同時我為《皇冠》雜誌寫一個專欄,總名《聽,那一窩夜鶯》,原擬介紹十二位女歌手,包括瓊娓·米巧和阿麗莎·富蘭克林,結果只刊了瓊·拜絲和久迪·柯玲絲兩位便停筆了,十分可惜。

自己的創作也受到歌謠的影響。其實早從丹佛時代的《江湖上》起,這影響已經開始。在詩集《白玉苦瓜》里,這種民謠風的作品至少有十首:日後的《兩相惜》《小木屐》等作仍是沿此詩風歌韻。當時寫這些格律小品,興到神來,揮筆而就,無須終夕苦吟,卻未料到他日流傳之廣,入樂之頻,遠遠超過深婉曲折的長篇。像《鄉愁》《民歌》《鄉愁四韻》這幾首,大陸讀者來信,就經常提起。詩,比人先回鄉,該是詩人最大的安慰。

這當然是後來的事了。但是早在七十年代初期,這些詩在受歌謠啟示之餘,已經倒過來誘發了台灣當時所謂的現代民謠。楊弦把我的八首詩譜成了新曲,有的用西洋搖滾的節奏,像《搖搖民謠》;有的伴以二胡低回而溫婉的鄉音,像《鄉愁》。不過楊弦統稱之為現代民歌,而且在一九七五年六月六日的雨夜,領著一群歌手與琴手,演唱給中山堂的兩千聽眾。這時,七十年代剛到半途。

後來現代民歌漸成氣候,年輕的作曲者和歌手紛紛興起,又成了校園歌曲,歷七十年代而不衰。但自八十年代以來,這一股清新的支流漸被吸入流行歌曲的滔滔洪流,涇渭難分,下落不明。除了像羅大佑那樣仍能保持鮮明的反叛風格者之外,多半都已陷入商業主義,不但內容淺薄,歌詞尤其鄙陋。

在六十年代的文壇,期刊雜誌曾經是為嚴肅文學證道甚至殉道的重鎮。除了同人詩刊之外,《文星》《現代文學》《文學季刊》《幼獅文藝》《純文學》等雜誌,前前後後,撐持了大半個文壇。若要追尋六十年代的腳印,多在此中,因為那時報紙的副刊,除了林海音、王鼎鈞少數主編者之外,都不很同情現代文學,所以「前衛作家」之類不得不轉入地下,成為「半下流社會」。

但是到了七十年代,情況卻有了逆轉,副刊漸執文壇牛耳,文學雜誌卻靠邊站了。令人印象最深的,乃是崛起《人間》的「高信疆現象」。……在文壇上,當時寫實主義與鄉土意識乃應運而生。高信疆適時出現,英勇而靈巧地推進了當年的文運,影響至為深遠。方其盛時,簡直可以「挾繆斯以召作家」,左右文壇甚至文化界的氣候。他的精力旺,反應快,腳步勤,點子也多,很有早年蕭孟能、朱橋的遺風,卻比前人多了大報的銷路、頻率、財力可供驅遣。從專題策划到美工升級,從專訪、座談、演講、論戰到大型文學獎的評審,副刊在高信疆的運轉之下,發揮了前所未有的魅力與影響。

這情形,直到一九七八年瘂弦從威斯康星學成歸國,才有改觀。瘂弦是一位傑出詩人,且有多年主編《幼獅文藝》的經驗,文壇的淵源深廣,接手《聯副》之後,自然成為另一重鎮。於是兩大報副刊爭雄的局面展開,成為文壇新的生態。在七十年代,報禁未開,每天三大張的篇幅中,副刊最具特色,影響十分深遠。作家在大報上只要刊出一篇好作品,就為文壇眾所矚目。反而在解嚴之後,各報大事增張,徒然多了一些言不及義的港式「無厘頭」副刊,模糊了文藝和消遣的區分。在「雞兔同籠」的渾水裡,真正的作家欲求一文驚世,比從前反而要難得多了。

七十年代的文學期刊,只有《中外文學》和《書評書目》等寥寥幾種,影響不如六十年代。兩大報的副刊不但讀者多、稿酬高、言論開放、文章整齊、版面活潑,且多海外作者,視界較寬。兩邊的編輯部有的是人力與財力,而且勤於邀約海外稿件,因為當時台灣的言論與資訊限制仍多,海外學者與作家乃顯得見多識廣,尤以對大陸的情況為然,何況人在海外,也比較不怕政治禁忌。所以夏志清的論評、陳若曦的小說,每刊一篇,常會引起一陣轟動。曾有若干作者,在台灣投稿不刊,去了美國再投回來,就登出來了。這種「遠來僧尼情意結」(因為有不少女作家),引起一句笑話:「到人間的捷徑是經由美國。」

香港,當然也是一條捷徑。早在七十年代,相對於台北的禁閉,香港是兩岸之間地理最逼近、資訊最方便、政治最敏感、言論卻最自由的地區;而在兩岸若離若接的後門,也是觀察家、統戰家、記者、間諜最理想的看台。

……

我去香港中文大學的中文系任教,是在一九七四年的夏末。這決定對我的後半生,影響重大,因為我一去就是十一年,再回頭時,頭已白了。如果我當初留在台北,則我的大陸情結不得發展,而我的香港因緣也無由發生,於是作品的主題必大為改觀,而文學生命也另呈風貌。歷史的棋局把我放在七十年代後期的香港,對我說來,是不能再好的一步。

但是初去香港,卻面臨一大挑戰。英語和粵語並行,西方和東方交匯,左派和右派對立,香港確實是充滿矛盾而又兼容並蓄的地方:兩岸下棋,它觀棋,不但觀棋,還要評棋。

我去香港,正值「文革」末期,……中文大學的學生會,口號是「認祖關社」(認識祖國,關心社會),言論完全追隨新華社,對台灣的一切都予否定。從九龍乘渡輪去香港,中國銀行頂樓垂下的大紅布條,上書「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在波上赫然可見。……

在那種年代,一個敏感的藝術心靈,只要一出松山機場,就勢必承受海外的風雨。香港,中國大陸統戰的後門,在「文革」期間風雨更大。首先,你發現身邊的朋友都變了。於梨華學妹進入大陸的前夕,在香港和我見面,席間的語氣充滿了對「新大陸」……的樂觀。溫健騮,我在政大的高足,準備研究《金光大道》做他的博士論文,並且苦諫落伍的老師,應該認清什麼才是中國文學的大道。唐吉訶德方欲苦戰風車,卻發現桑丘·龐沙,甚至羅西南代都投向了磨坊的一方,心情可想而知。

然後是左報左刊的圍剿,文章或長或短,體裁有文有詩,前後加起來至少有十萬字,罪名不外是「反華」「反人民」「反革命」。有一首長詩火力射向夏志清和我,中間還有這樣義正詞嚴的警句:你精緻的白玉苦瓜,怎禁得起工人的鐵鎚一揮?時間到了,終難逃人民的審判!

上課也有問題。我教的一門「現代文學」,範圍是五四以來的中國新文學,選課的學生少則五六十人,多則逾百。可是坊間的新文學史之類,不外是王瑤、劉綬松所著,意識形態一律偏左,從胡適到沈從文,從梁實秋到錢鍾書,凡非左作家不是否定,便是消音,沒有一本可用。我只好自編史綱,自選教材,從頭備起課來。還記得在講新詩的時候,一位左傾的學生問我,為什麼不選些當代進步的詩人。我正沉吟之際,班上另一位學生卻搶著說:「那些詩多乏味,有什麼讀頭?」問話的男生拗不過答話的女生,就不再提了。那女生,正是黃維樑的妹妹綺瑩。

每學期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