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我看見風的去處第一章 沒有盡頭的歌 花鳥

客廳的落地長窗外,是一方不能算小的陽台,黑漆的欄杆之間,隱約可見谷底的小村,人煙曖曖。當初發明陽台的人,一定是一位樂觀外向的天才,才會突破家居的局限,把一個幻想的半島推向戶外,向山和海,向半空晚霞和一夜星斗。

陽台而無花,猶之牆壁而無畫,多麼空虛。所以一盆盆的花,便從下面那世界搬了上來。也不知什麼時候起,欄杆三面竟已偎滿了花盆,但這種美麗的移民一點也沒有計畫,歐陽修所謂的「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後仍須次第栽」,是完全談不上的。這麼十幾盆栽,有的是初來此地,不畏辛勞,擠三等火車抱回來的,有的是同事離開中大的遺愛,也有的,是買了車後供在后座帶回來的。無論是什麼來歷,我們都一般看待。花神的孩子,名號不同,容顏各異,但迎風招展的神態都是動人的。

朝西一隅,是莖藤四延和欄杆已綢繆難解的紫藤,開的是一串串粉白帶淺紫的花朵。右邊是一盆桂苗,高只近尺,花時竟也有高潔清雅的異香,隨風漾來。近鄰是兩盆茉莉和一盆玉蘭。這兩種香草雖不得列於《離騷》狂吟的芳譜,她們細膩而幽邃的遠芬,卻是我無力抵抗的。開窗的夏夜,她們的體香回泛在空中,一直遠飄來書房裡,嗅得人神搖搖而意惚惚,不能久安於座,總忍不住要推紗門出去,親近親近。比較起來,玉蘭修長的白瓣香得溫醇些,茉莉的叢蕊似更醉鼻饜心,總之都太迷人。

再過去是兩盆海棠。淺紅色的花,油綠色的葉,相配之下,別有一種民俗畫的色調,最富中國韻味,而秋海棠葉的象徵,從小已印在心頭。其旁還有一盆鐵海棠,虯蔓鬱結的刺莖上,開出四瓣對稱的深紅小花。此花生命力最強,暴風雨後,只有她屹立不搖,顏色不改。再向右依次是繡球花、蟹爪蘭、曇花、杜鵑。蟹爪蘭花色洋紅而神態凌厲,有張牙奮爪作勢攫人之意,簡直是一隻花魘,令我不敢親近。曇花已經綻過三次,一次還是雙葩對開,真是吉夕素仙。夏秋之間,一夕盛放,皎白的千層長瓣,眼看她恣縱迅疾地展開,幽幽地吐出粉黃嬌嫩的簇蕊,卻像一切奇蹟那樣,在目迷神眩的異光中,甫啟即閉了。一年含蓄,只為一夕的揮霍,大概是芳族之中最羞澀最自謙最沒有發表欲的一姝了。

在這些空中半島,啊不,空中花園之上,我是兩園丁之一,專掌澆水,每日夕陽沉山,便在晚霞的浮光里,提一把白柄藍身的噴水壺,向眾芳施水。另一位園丁當然是陽台的女主人,專司殺蟲施肥,修剪枝葉,翻掘盆土。有時蓓蕾新發,野雀常來偷食,我就攘臂衝出去,大聲驅逐。而高台多悲風,腳下那山谷只敞對海灣,海風一起,便成了老子所謂「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的一具風箱。於是便輪到我一盆盆搬進屋來。寒流來襲,亦復如此。女園丁笑我是陶侃運甓。美,也是有代價的。

無風的晴日,盆花之間常依偎一隻白漆的鳥籠。裡面的客人是一隻灰翼藍身的小鸚鵡,我為它取名藍寶寶。走近去看,才發現翅膀不是全灰,而是灰中間白,並帶一點點藍;頸背上是一圈圈的灰紋,兩翼的灰紋則弧形相掩,飾以白邊,狀如魚鱗。翼尖交疊的下面,伸出修長几近半身的尾巴,毛色深孔雀藍,常在籠欄邊拂來拂去。身體的細毛藍得很輕淺,很飄逸。胸前有一片白羽,上覆渾圓的小藍點,點數經常在變,少則兩點,長全時多至六點,排成弧形,像一條項鏈。

藍寶寶的可愛,不止外貌的嬌美。如果你有耐性,多跟它做一會兒伴,就會發現它的語言天才。它參加我們的生活成為最受寵愛的「小家人」才半年,韓惟全由美游港,在我們家小住數日,首先發現它在牙牙學語,學我們的人語。起先我們不信,以為它時發時歇的吚唔唼喋,不過是禽類的嘵嘵自語,無意識的饒舌罷了。經惟全一提醒,藍寶寶的斷續鳥語,在側耳細聽之下,居然有點人話的意思。只是有時囁嚅吞吐,似是而非,加以人腔鳥調,句讀含混不清,那意境在人禽之間,恐怕連公冶長再世,也難以體會,更無論聖芳濟了。

幸運的時候,藍寶寶會吐出三兩個短句:「小鳥過來」「幹什麼?」「知道了」「臭鳥不乖」,還有節奏起伏的「小鳥小鳥小小鳥」。小小曲喙的發音設備,畢竟和人嘴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人語的唇音齒音等等,藍寶寶雖有娓娓巧舌,仍是模擬難工的。聽說要小鸚鵡認真學話,得先施以剪舌的手術,剪了之後就不會那麼「大舌頭」了。此舉是否見效,我不知道,但為了推行人語而違反人道,太無聊也太殘忍了,我是絕對不肯的。無所不載無所不容的這世界,屬於人,也屬於花、鳥、蟲、魚;人類之間,禁止別人發言或強迫人人千口一詞,也就夠威武的了,又何必向禽獸去行人政呢?因此,盆中的鐵海棠,女園丁和我都任其自然,不加扭曲,而藍寶寶呢,會講幾句人話,固然能取悅於人,滿足主人的虛榮心,我們也任其自由發展,從不刻意去教它。寫到這裡,又聽見藍寶寶在陽台上叫了。不過這一次它是和外面的野雀呼應酬答,是在鳥語。

那樣的啁啾,該是羽類的世界語吧。而無論藍寶寶是在陽台上或是屋裡,只要左近傳來鳩呼或雀噪,它一定脆音相應,一逗一答,一呼一和,旁聽起來十分有趣,或許在飛禽的世界裡,也像人世一樣,南腔北調,有各種複雜的方言,可惜我們莫能分辨,只好一概稱為鳥語。

平時說到鳥語,總不免想起「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聲溜的圓」之類的婉婉好音,絕少想到鳥語之中,也有極其可怖的一類。後來參觀底特律的大動物園,進入了籠高樹密的鳥苑,綠重翠疊的陰影里,一時不見高樓的眾禽,只聽到四周怪笑吃吃,驚嘆咄咄,厲呼磔磔,盈耳不知究竟有多少巫師隱身在幽處施法念咒,真是聽覺上最駭人的一次經驗。看過希區柯克的悚栗片《鳥》,大家驚疑之餘,都說真想不到鳥類會有這麼「邪惡」。其實人類君臨這個世界,品嘗珍饈,饕餮萬物,把一切都視為當然,卻忘了自己經常捕囚或烹食鳥類的種種罪行有多麼殘忍了。兀鷹食人,畢竟先等人自斃;人食乳鴿,卻是一籠一籠地蓄意謀殺。

想到此地,藍光一閃,一片青雲飄落在我的肩上,原來是有人把藍寶寶放出來了。每次出籠,它一定振翅疾飛,在屋裡迴翔一圈,然後棲在我肩頭或腕際。我的耳邊、頸背、頦下,是它最愛來依偎探討的地方。最溫馴的時候,它會憩在人的手背,低下頭來,用小喙親吻人的手指,一動也不動地,討人歡喜。有時它更會從嘴裡吐出一粒「雀粟」來,邀你共享,據說這是它表示友誼的親切舉動,但你盡可放心,它不會強人所難的,不一會兒,它又徑自啄回去了。有時它也會輕咬你的手指頭,並露出它可笑的花舌頭。興奮起來,它還會不斷地向你磕頭,頸毛鬆開,瞳仁縮小,嘴裡更是呢呢喃喃,不知所云。不過所謂「小鳥依人」,只是片面的,只許它來親人,不許你去撫它。你才一伸手,它立刻回過身來面對著你,注意你的一舉一動,不然便是藍羽一張,早已飛之冥冥。

不少朋友在我的客廳里,常因這一閃藍雲的猝然降臨而大吃一驚。女作家心岱便是其中的一位。說時遲那時快,藍寶寶華麗的翅膀一收,已經棲在她手腕上了。心岱驚神未定,只好強自鎮靜,聽我們向她誇耀小鳥的種種。後來她回到台北,還在《聯合副刊》發表《藍寶》一文,以記其事。

我發現,許多朋友都不知道養一隻小鸚鵡有多麼有趣,又多麼簡單。小鸚鵡的身價,就它帶給主人的樂趣說來,是非常便宜的。在台灣,每隻售六七十元,在香港只要港幣六元,美國的超級市場里也常有出售,每隻不過五六美金。在丹佛時,我先後養過四隻,其中黃底灰紋的一隻毛色特別嬌嫩,算是珍品,則是花十五美金買來的。買小鸚鵡時,要注意兩件事情。年齡要看額頭和鼻端,額上黑紋愈密,鼻上色澤愈紫,則愈幼小,要買,當然要初生的稚鸚,才容易和你親近。至於健康呢,則要翻過身來看它的肛門,周圍的細白絨毛要干,才顯得消化良好。小鸚鵡最怕瀉肚子,一瀉就糟。

此外的投資,無非是一隻鳥籠,兩枝棲木,一片魚骨,和極其迷你的水缸粟缽而已。魚骨的用場,是供它啄食,以吸取充分的鈣質。那麼小的肚子,耗費的粟量當然有限,再窮的主人也供得起的。有時為了調劑,不妨喂一點青菜和果皮,讓它啄個三五口,也就夠了。熟了以後,可以放出籠來,任它自由飛憩,不過門窗要小心關好,否則它愛向亮處飛,極易奪門而去。我養過的近十頭小鸚鵡之中,就有兩頭是這麼無端飛掉的。有了這種傷心的教訓,我只在晚上才敢把鳥放出籠來。

小鳥依人,也會纏人,過分親狎之後,也有煩惱的。你吃蘋果,它便飛來奇襲,與人爭食。你特別削一小片喂它,它只淺嘗三兩口,仍縱回你的口邊,定要和你分享大塊。你看報,它便來嚼食紙邊,吃得津津有味。你寫字呢,它便停在紙上,研究你寫些什麼,甚至以為筆尖來回揮動是在逗它玩樂,便來追咬你的筆尖。要趕它回籠,可不容易。如果它玩得還未盡興,則無論你如何好言勸誘或惡聲威脅,都不能使它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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