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思念比遠方更遠第二章 車輪與路 山色滿城

第一次看見開普敦,是在明信片上。吸住我驚異的眼光的,不是海藍鑲邊的城市,而是她後面,不,上面的那一列山。因為那山勢太陽剛,太奇特了,鎮得下面的海市觳觫匍匐,羅拜了一地。那山勢,密實而高,厚積而重,全由赤露的磐石疊成,才是風景的主體。開普敦不過是他腳下的前景,他,卻非開普敦的背景。

再看見開普敦,已經身在非洲了。一出馬朗機場,那山勢蒼鬱就已斜迤在望。高速道上,車流很暢,那石體的輪廓一路向我們展開,到得市中心,一組山勢,終於正對著我們:居中而較遠、頂平而延長,有如天造的石城者,是桌山(Table Mountain);聳於其左前方、地勢較近、主峰峭拔而棱骨高傲者,是魔鬼峰(Devil''s Peak);升於其右前方、坡勢較緩、山也較低、峰頭卻不失其軒昂者,是獅子頭(Lion''s Head)。三位一體,就這麼主宰了開普敦的天地,幾乎不留什麼餘地,我們車行雖速,也只是繞著坡底打轉而已。

不久我們的車道左轉,沿著獅子的左坡駛行。獅首在前昂起,近逼著我們的是獅臀,叫信號山(Signal Hill),海拔三百五十米。獅首則高六百六十九米,當然也不算高。但是高度可分絕對與相對兩種:絕對高度屬於科學,無可爭論;相對高度卻屬於感覺,甚至幻覺。山要感覺其高,周圍必須平坦低下,才顯得其孤絕獨尊。如果旁邊儘是連峰疊嶂,要出人頭地,就太難了。所以最理想的立場便是海邊,好教每一寸的海拔都不白拔。開普敦的山勢顯得如此頂天立地,正由於大西洋來捧場。

從獅臀曲折西南行,也有兩公里多路,才到獅首坡下。左轉東行,再一公里半,高松蔭下,停了一排車,爬滿青藤的方方石屋,就是纜車站了。

我們滿懷興奮,排隊入站,等在陡斜的小月台上。仰望中,襯著千層橫積的粗大方石,灰沉沉的背景上,近頂處的一個小紅點飄飄而下,漸可辨認。五分鐘後,紅頂纜車停在我們面前。我們,中山大學訪非交流團的二十位師生,和其他四五位乘客都跨了上去。

由於仰度太高,對山的一面儘是崢崢石顏,卻難見其巔,有如面壁。所以最好的景觀是對海的一面。才一起步,我們這輛小纜車已將山道與車站輕輕推開,把自己交託給四十六點五厘米粗的鋼纜,悠悠忽忽,凌虛而起。桌山嶙峋突兀的絕壁變成一稜稜驚險的懸崖,從背後撲來我們腳邊,一轉眼,又紛紛向坡底退下。而遠處,開普敦平坦的市區正為我們的方便漸漸傾側過來,更遠處的桌灣(Table Bay)與灣外渺漫的大西洋,也一起牽帶來了。整個世界為一輛小纜車回過臉來。再看獅子頭時,已經俯首在我們腳底,露出背後更開闊的大西洋水域。

桌山的纜車自一九二九年啟用以來,每年平均載客二十九萬人,從無意外。從山下到山頂,兩站之間完全懸空曳吊,中途沒有任何支柱,這麼長而陡的單吊(single span)工程由挪威工程師史從索(Trygve Strömsoe)設計,為世界之首創。全程一千二百二十米,六分鐘就到了山頂站。

開普敦的屋宇,不論高低遠近,都像拜山教徒一般,伏了一地,從桌灣的碼頭和西北方的大西洋岸,一直羅拜到桌山腳下。但桌山畢竟通體岩壁,太陡峻了,開普敦爬不上來,只好向坡勢較緩的獅山那邊圍了過去。俯視之中,除了正對著鄧肯碼頭,沿著阿德里(Adderley)與雅士道(Heerengracht)那一帶的摩天樓簇之外,就百萬以上人口的大城說來,開普敦的高廈實在不多。當然不是因為蓋不起,而是因為地大,向東,向南,一直到福爾斯灣岸儘是平原,根本無須向空發展。

開普敦在南非有「母城」(Mother City)之稱,而桌山的綽號是「白髮老父」(Grey Father)。這花崗石為骨,沙岩為肌的老父,地質的年齡已高達三億五千萬歲,但是南非各城之母迄今不過三百多歲,也可見神工之長,人工之短。

雅士道的廣場上有一座銅像,闊邊氈帽蓋著披肩長發,右手扶劍支地。有銅牌告訴我們,說是紀念荷蘭人梵利別克(Van Riebeek)於一六五二年四月六日建立開普敦城。當年從荷蘭航行到非洲南岸,要足足四個月。他領了三船人從一六五一年聖誕前夕起錨,才三個半月便在桌灣落錨。第二天他便在桌灣上岸,選擇建堡與墾種的地點。在他經營之後,遠航過路的水手終於能在此地補給休息,開普敦也成了「海上客棧」。梵利別克領轄這片新闢地,凡十年之久,才奉調遠去爪哇,後來死在東方,官至印度評議會秘書。他自覺位不夠高,不甚得志,身後卻被尊為開普敦開埠之父,甚至印上南非的大小四色鈔票,成為南非錢上唯一的人頭。

十八世紀初年,腳下這母城經過半世紀的經營,還只有兩百戶人家。美國獨立戰爭期間,英軍曾擬攻佔,卻被法國捷取,與荷蘭共守。一七九五年,陷於英軍,八年後,被荷蘭奪回。一八〇六年,再被英軍所佔。十四年後,四千名英國人更移民來此,逼得梵利別克當年帶來的荷裔,所謂波爾人(Boer)者,紛紛退入內地,終於激起一八八〇年及一八九九年至一九〇二年的兩次英荷戰爭(Anglo-Boer War),簡稱波爾戰爭,又稱南非戰爭。結果是波爾人戰敗,在一九一〇年成立南非聯邦。一九六一年,經全國白人投票複決,僅以百分之五十二的多數決定改製為南非共和國,並且脫離大英聯邦。

這種英荷對立的歷史背景,一直保留到今日。例如英文與荷文(Afrikaans即南非荷裔使用的本地化了的變體荷文)並為南非的公用文字:四百五十萬白人里,用英文的有一百七十萬人,用荷文的有二百六十萬。在印度後裔的八十萬所謂亞洲人中,說英語的佔了六十萬。南非所謂的有色人種(The Coloureds)並不包括印度人及黑人,而是專指異族通婚的混血種,所混之血則來自早期的土人哈騰塔次(Hottentots)、荷蘭東印度公司從亞洲輸入的奴工,再加上早期的白人移民與後期的黑人。有色人種多達兩百六十萬人,其中說荷語的佔兩百二十多萬,而說英語的只有二十八萬。南非的二十一所大學裡,教學所用的語文也頗分歧。例如創校已有七十三年的開普敦大學,就是用英語教學,而我們中山大學的姐妹校斯泰倫巴希大學(Stellenbosch),則使用南非荷語。

政治上也是如此。荷裔開發的北方二省,一名奧蘭治自由邦(e Free State),一名德蘭士瓦(Transvaal),兩省之名都與波爾人北遷所渡之河有關。奧蘭治乃南非最長之河,橫越北境而西注大西洋;越河而得自由。瓦爾(Vaal)為其主要支流:德蘭士瓦,意即瓦爾對岸,也是北渡心態。

甚至首都也有兩個:德蘭士瓦的省會比勒陀利亞(Pretoria)是行政首都,好望角的省會開普敦則是立法首都。一北一南,也是白人間的一種平衡。

我們走到纜車站後面的小餐館去,等吃午餐。那店的三角牆用干潔的花崗石砌成,白裡帶赭,還豎著一支煙囪,店名叫作鷹巢。我們索性坐到店外的露天陽台上去,雖然風大了一點,陽光卻頗旺盛,海氣吹襲,令人開胃。我坐得最近石欄,灰黑的石面布滿花花的白苔,朝外一望,才明白為什麼要叫鷹巢了。原來整個店就岌岌可危地棲在桌山西台的懸崖邊上,不安的目光失足一般,順著沙岩最西端的陡坡一路落啊落下去,一直落到大西洋岸的克利夫敦鎮,被一片暖紅的屋頂和前仆後繼的白浪所託住。再向南看去,儘管天色晴明,只見山海相繆,峰巒交錯,蜿蜒南去的大半島節外生枝,又不知伸出多少小半島和海岬,彼此相掩,豈是一望能盡?畢竟,我只是危棲在鷹巢上而不是鷹,否則將騰身而起,鼓翅而飛,而逐飛行的荷蘭人之怨魂於長風與遠浪之間。

「你的咖喱牛肉來了。」淡巧克力膚色的女侍端來了熱騰騰的午餐。

大家也真餓了,便大嚼起來。坐在這麼岌岌而高的露台上,在四圍的山色與海氣之中,雖然吃的是館店的菜,卻有野餐的豪興。這是南半球盛夏的午晴時光,太陽照在身上,溫暖而不燠燥,不過二十五六攝氏度的光景。風拂在臉上,清勁而脆爽,令人飄然欲舉,有遠揚之意。這感覺,滿山的高松和銀樹(Silver tree)似乎都同意。不知從哪裡飛來了兩隻燕八哥,黑羽像緞一般亮,徑自停在我肘邊的寬石欄上,啄起麵包屑來。

「你看,山頂在起雲了。」我存指著遠處說。

這時正是黃昏,我們已經回到旅館。房間在二十七樓,巨幅的玻璃長窗正對著的,仍是那天荒地老永不磨滅的桌山。那山的龐沛體魄,密實肌理,從平地無端端地崛起,到了半空又無端端地向橫里一切,削成一片三公里長的平台,把南天鄭重頂住,儘管遠在五公里外,仍然把我的窗子整個填滿。要是我離窗稍遠,就只見山色,不見天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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