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思念比遠方更遠第二章 車輪與路 南半球的冬天

飛行袋鼠「曠達士」(Qantas)才一展翅,偌大的新幾內亞,怎麼竟縮成兩隻青螺,大的一隻,是維多利亞峰,那麼小的一隻,該就是塞克林峰了吧。都是海拔萬英尺以上的高峰,此刻,在「曠達士」的翼下,卻纖小可玩,一簇黛青,嬌不盈握,虛虛幻幻浮動在水波不興一碧千里的「南溟」之上。不是水波不興,是「曠達士」太曠達了,俯仰之間,忽已睥睨八荒,遊戲雲表,遂無視於海濤的起起伏伏了。不到一杯橙汁的工夫,新幾內亞的鬱郁蒼蒼,倏已陸沉,我們的老地球,所有故鄉的故鄉,一切國恨家愁的所依所託,頃刻之間都已消逝。所謂地球,變成了一隻水球,好藍好美的一隻水球,在好不真實的空間好緩好慢地旋轉,晝轉成夜,春轉成秋,青青的少年轉成白頭。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水汪汪的一隻藍眼睛,造物的水族館,下面泳多少鯊多少鯨,多少億兆的魚蝦在暖洋洋的熱帶海中悠然擺尾,多少島多少嶼在高庚的夢史蒂文森的記憶里午寐,鼾聲均勻。只是我的想像罷了,那澄藍的大眼睛笑得很含蓄,可是什麼秘密也沒有說。古往今來,她的眼裡該只有日起月落,星出星沒,映現一些最原始的抽象圖形。留下我,上捫無天,下臨無地,一隻「曠達士」鶴一般地騎著,虛懸在中間。頭等艙的鄰座,不是李白,不是蘇軾,是雙下巴大肚皮的西方紳士。一杯酒握著,不知該邀誰對飲。

有一種叫作雲的騙子,什麼人都騙,就是騙不了「曠達士」。「曠達士」,一飛衝天的現代鵬鳥,經緯線織成密密的網,再也網它不住。北半球飛來南半球,我騎在「曠達士」的背上,「曠達士」騎在雲的背上。飛上三萬英尺的高空,雲便留在下面,製造它騙人的氣候去了。有時它層層疊起,雪峰競拔,冰崖爭高,一望無盡的皚皚,疑是西藏高原雄踞在世界之脊。有時它皎如白蓮,幻開千朵,無風的岑寂中,「曠達士」翩翩飛翔,入蓮出蓮,像一隻戀蓮的蜻蜓。仰望白雲,是人。俯玩白雲,是仙。仙在常中觀變,在陰晴之外觀陰晴,仙是我。哪怕是幻覺,哪怕僅僅是幾個時辰。

「曠達士」從北半球飛來,五千英里的雲驛,只在新幾內亞的南岸息一息羽毛。莫爾斯比(Port Moresby)浸在溫暖的海水裡,剛從熱帶的夜裡醒來,機場四周的青山和遍山的叢林,曉色中,顯得生機鬱勃,綿延不盡。機場上見到好多巴布亞的土人,膚色深棕近黑,闊鼻,厚唇,凹陷的眼眶中,眸光炯炯探人,很是可畏。

從新幾內亞向南飛,下面便是美麗的珊瑚海(Coral Sea)了。太平洋水,澈澈澄澄清清,浮雲開處,一望見底,見到有名的珊瑚礁,綽號「屏藩大礁」(Great Barrier Reef),迤迤邐邐,零零落落,系住澳洲大陸的東北海岸,好精巧的一條珊瑚帶子。珊瑚是淺紅色,珊瑚礁呢,說也奇怪,卻是青綠色。開始我簡直看不懂。雙層玻璃的機窗下,奇蹟一般浮現一塊小島,四周湖綠,托出中央的一方翠青。正覺這小島好漂亮好有意思,前面似真似幻,竟又浮來一塊,形狀不同,青綠色澤的配合則大致相同。猜疑未定,遠方海上又出現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長的長,短的短,不規不則得乖乖巧巧,玲玲瓏瓏,那樣討人喜歡的圖案層出不窮,令人簡直不暇目迎目送。詩人赫伯特(Gee Herbert)說:

色澤鮮麗

令倉促的觀者拭目重看

驚愕間,我真的揉揉眼睛,被香港的紅塵吹翳了的眼睛,仔細再看一遍。不是島!青綠色的圖形是平鋪在水底,不是突出在水面。啊,我知道了,這就是聞名世界的所謂「屏藩大礁」了。透明的柔藍中漾現變化無窮的青綠群礁,三種涼涼的顏色配合得那麼諧美而典雅,織成海神最豪華的地氈。數百叢的珊瑚礁,檢閱了一個多小時才看完。

如果我是人魚,一定和我的雌人魚,選這些珊瑚為家。風平浪靜的日子,和她並坐在最小的一叢礁上,用一隻大海螺吹起杜布西裊裊的曲子,使所有的船都迷了路。可是我不是人魚,甚至也不是飛魚,因為「曠達士」要載我去袋鼠之邦,食火雞之國,訪問七個星期,去會見澳洲的作家、畫家、學者,參觀澳洲的學府、畫廊、音樂廳、博物館。不,我是一位訪問的作家,不是人魚。正如普魯夫洛克所說,我不是尤利西斯,女神和雌人魚不為我歌唱。

越過童話的珊瑚海,便是淺褐土紅相間的荒地,澳大利亞龐然的體魄在望。最後我看見一個港,港口我看見一座城,一座鐵橋黑虹一般架在港上,對海的大歌劇院蚌殼一般張著復瓣的白屋頂,像在聽珊瑚海人魚的歌吟。「曠達士」盤旋撲下,傾側中,我看見一排排整齊的紅磚屋,和碧湛湛的海水對照好鮮明。然後是玩具的車隊,在四巷的高速公路上流來流去。然後機身轆轆,「曠達士」放下它蜷起的腳爪,觸地一震,悉尼到了。

但是悉尼不是我的主人,澳大利亞的外交部,在西南方二百英里外的山區等我。「曠達士」把我交給一架小飛機,半小時後,我到了澳洲的京城堪培拉。堪培拉是一個計畫都市,人口目前只有十四萬,但是建築物分布得既稀且廣,發展的空間非常寬大。圓闊的草地,整潔的車道,富於線條美的白色建築,把曲折多姿迴環成趣的柏麗·格里芬湖圍在中央。神造的全是綠色,人造的全是白色。堪培拉是我見過的都市中,最清潔整齊的一座白城。白色的迷宮、國會大廈、水電公司、國防大廈、聯鳴鐘樓、國立圖書館,無一不白。感覺中,堪培拉像是用積木,不,用方糖砌成的理想之城。在我五天的居留中,街上從未見到一片垃圾。

我住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招待所,五天的訪問,日程排得很滿。感覺中,許多手向我伸來,許多臉綻開笑容,許多名字輕叩我的耳朵,繽繽紛紛墜落如花。我接受了沈錡先生及夫人、章德惠先生、澳洲外交部、澳洲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澳洲作家協會、堪培拉高等教育學院等等的宴會;會見了名詩人侯普(A.D.Hope)、康波(David Campbell)、道布森(Rosemary Dobson)和布禮盛頓(R.F.Brissenden);接受了澳洲總督海斯勒克爵士(Sir Paul Hasluck)、沈錡先生、詩人侯普、詩人布禮盛頓及柳存仁教授的贈書,也將自己的全部譯著贈送了一套給澳洲國立圖書館,由東方部主任王省吾代表接受;聆聽了堪培拉交響樂隊;接受了《堪培拉時報》的訪問;並且先後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東方學會與英文系發表演說。這一切,當在較為正式的《澳洲訪問記》一文中,詳加分述,不想在這裡多說了。

「曠達士」猛一展翼,十小時的風雲,便將我抖落在南半球的冬季。堪培拉的冷靜、高亢,和香港是兩個世界,和台灣是兩個世界。堪培拉在南半球的緯度,相當於濟南之在北半球。中國的詩人很少這麼深入「南蠻」的。《大招》的詩人早就警告過:「魂乎無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山林險隘,虎豹蜿只。鱅短狐,王虺騫只。魂乎無南,蜮傷躬只!」柳宗元才到柳州,已有萬死投荒之嘆。韓愈到潮州,蘇軾到海南島,歌哭一番,也就北返中原去了。誰會想到,深入南荒,越過赤道的炎火千里而南,越過南回歸線更南,天氣竟會寒冷起來,赤火炎炎,會變成白雪凜凜,虎豹蜿只,會變成食火雞、袋鼠和攀樹的醉熊?

從堪培拉再向南行,科西阿斯科大山便擎起鬚髮盡白的雪峰,矗立天際。我從北半球的盛夏火鳥一般飛來,一下子便投入了科西阿斯科北麓的陰影里。第一口氣才注入胸中,便將我滌得神清氣爽,豁然通暢。欣然,我呼出台北的煙火,香港的紅塵。我走下寂靜寬敞的林蔭大道,白乾的尤加利樹葉落殆盡,楓樹在冷風裡搖響炫目的艷紅和鮮黃,剎那間,我有在美國街上獨行的感覺,不經意翻起大衣的領子。一隻紅冠翠羽對比明麗無倫的考克圖大鸚鵡,從樹上倏地飛下來,在人家的草地上略一遲疑,忽又翼翻七色,翩翩飛走。半下午的冬陽里,空氣在淡淡的暖意中兀自挾帶一股醒人的陰涼之感。下午四點以後,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太陽才一下山,落霞猶金光未定,一股凜冽的寒意早已逡巡在兩肘,伺機噬人,躲得慢些,冬夕的冰爪子就會探頸而下,伸向行人的背脊了。究竟是南緯高地的冬季,來得遲去得早的太陽,好不容易把中午烘到五十幾度,夜色一降,就落回冰風刺骨的四十度了。中國大陸上一到冬天,太陽便垂垂傾向南方的地平,所以美宅良廈,講究的是朝南。在南半球,冬日卻貼著北天冷冷寂寂無聲無嗅地旋轉,夕陽沒處,竟是西北。到堪培拉的第一天,茫然站在澳洲國立大學校園的草地上,暮寒中,看夕陽墜向西北的亂山叢中。那方向,不正是中國的大陸,亂山外,不正是崦嵫的神話?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無數山。無數海。無數無數的島。

到了夜裡,鄉愁就更深了。堪培拉地勢高亢,大氣清明,正好飽覽星空。吐氣成霧的寒戰中,我仰起臉來讀夜。竟然全讀不懂!不,這張臉我不認得!那些眼睛啊怎麼那樣陌生而又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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